谁知蔡京却温文笑了,道:“京的下一个差遣该当是出使契丹。因此最近费神多向职方司的同僚们学了学。”
明远瞪着他,有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聪明的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轻松掌握一门外语?
但他再想想,对方是蔡京——似乎又没有那么奇怪了。
明远当即答道:“我表弟来自北方, 你也知道的, 那地界胡汉杂居。会说一两句外族的番话, 有什么稀奇?”
蔡京却反驳:“可什么人平素里只说汉语, 情急时却以契丹话求援?这……只能说他一出娘胎,听到的便是契丹人的语言吧!”
明远紧紧绷着脸,以此表达对蔡京胡乱猜测的不同意。
他死鸭子嘴硬式地辩解:“反正扬哥是我表弟,我晓得他与契丹人没关系。”
蔡京顿时闭嘴沉默了片刻,随后又问:“我记得熙宁三年在京时,远之身边是没有这人的,想必这位是后来投亲,才找到了远之。”
“远之,你就那么肯定他告诉你的身份,那么肯定他姓萧?”
明远警觉起来:“元长有话直说,何必如此试探?”
蔡京便索性说得更直白些:“萧可是大辽后族的姓氏啊!”
明远板着脸,不回应这种无稽的猜测。
“我在职方司里看到过耶律浚的画像——嗯,就是那位失踪的辽国太子。两年了,据说他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辽主至今都不敢废去他的太子之位:毕竟是辽主唯一的儿子啊……”
蔡京幽幽地叹道。
职方司是鸿胪寺下属的机构,专门用来收集和打听邻国的情报。当然,辽国与西夏,甚至是高丽这等小国,也多有类似的设置,把手伸到宋境内。
明远紧紧抿了抿嘴,心想蔡京这人真是聪明得过头了。
他假装好奇,反问道:“哦?元长见过那画像?那你说说看,辽国太子的样貌,可与我家扬哥的相似?”
蔡京竟然也很认真地端详远处站在辉煌灯火下的萧扬,半晌方道:“气质不同,但是五官颇有些相似。”
明远:……
蔡京:“放心啦,远之,愚兄再怎么猜疑也不会疑心你表弟就是辽国太子的。”
明远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但是辽国太子失踪两年,这两年里辽主与魏王多方搜寻,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消息。”
“听说大辽不死心,还在寻找。”
“因此每年两国使节来往时,辽使都会向我大宋这边询问,有没有辽国太子的消息,还说我国若是刻意隐瞒,就得承担责任。”
明远:赖掉!无论怎样这种责任都要赖掉,就说不知道!
“对了,这次出使大辽,要不要京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蔡京看似温煦地询问,但在明远看来,却还是在旁敲侧击,想探知萧扬的身份背景。
明远顿时坐正了身体,对蔡京郑重说道:“这次出使,元长还是莫要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才好。”
蔡京迟疑片刻,反问:“远之的意思是……”
明远笑道:“元长难道忘了?今春的旱灾。河北灾情如此严重,契丹绝好不了多少。作物欠收、牲畜死亡那是必然已经发生。辽国要求我国使臣前往,恐怕正是存了讹诈的心思。要知道,现在可是进六月了!”
待到八月,战马膘肥,辽国便可以向南用兵相威胁,实施讹诈,向大宋要求增加岁币,以缓解过去那场大旱灾带来的经济压力。
蔡京闻言,也肃容坐直,颔首道:“远之说得甚是,此事确要早做打算。”
“不过,大辽受灾,恐怕会对女直等所附各部更加盘剥,这也是他们的肘腋之患,此事没准倒是可以运作一下。”
明远听见蔡京提“女直”两个字,张了张嘴,话没说下去。
在他看来,如今辽国上层日渐腐朽,统治者醉生梦死,治国的手段唯有盘剥与讹诈。到时女直横空出世,将辽军一击而溃……
看来1127说他带来的改变只有5%,也确实比较公允。
至少在邻国与外交上,明远带来的改变微乎其微。
蹴鞠比赛因故中断,双方约定了择日重赛。明远便将因这场突发事故而有些郁闷的萧扬带回自家宅院,摒却从人。
他先安慰萧扬几句,然后问:“扬哥,你想回大辽吗?”
萧扬双肩一震,眼神中突然流露出恨意,随即转为迷茫。
“我应承过阿娘,永远……永远不会回去那个皇家的……”
明远听见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知道萧观音的悲惨遭遇给这位小哥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你放心,我总是尊重你自己的决定的。”
至少到现在,明远还不打算把萧扬当做一枚棋子来用。
*
六月中旬,汴京城里闷热异常。
有钱人中,不必上班的那些都已经出城避暑了。史尚传回的消息,城外苏村捶丸场日日爆满,生意十分兴隆。
然而那些必须每天上班的,依旧留在城里,重复日常工作。
每个衙署都能领到一点冰,但这些冰大多放在高级别官员房中。
唯有金融司里,一进衙署便觉得阵阵清凉——这里是冰块管够。不止明远的房间,在司中处理公务的吏员位置附近,都放着冰盆。
据说是明远这位长官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统一温度,而户部和开封府提供的那一点冰根本就不够在金融司里营造这种效果。
于是明远自掏腰包,购置了汴京城中贮冰窑里的大部分存货,命人每天送到金融司来。
连带金融司里的官吏们也一起享福了。
如今大家每天一到衙署,便争相将“任务板”上的任务都做完勾去,随后将剩下的时间与精力全部用来帮助明远编撰《大宋银行管理条例》。
虽然整个金融司都还不大明白这“银行”,与金银钞引铺和钱庄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明远总是说的头头是道,他们就照做。
明远上午进入衙门之后忙了一阵,抬起头,望着他面前那块黑板——
这块“任务板”就放在他面前,因此属下官吏们效率很高,一上午的工夫,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勾去了。
黑板上再也不见记录失踪时间短长的数字。
当然,这个数字虽未写在黑板上,却像是被刻在明远心里似的,每过一天,便刻上一道——今日距离王韶进入露骨山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天。
但是明远的心态已经放得很平,一个信念在渐渐诞生。
正想着,只见蔡京从门外走进来,笑着向明远打招呼。
“远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京今日是来告别的。”
明远的金融司与蔡京的市易司靠得很近,因此明远不得不与这讨厌的家伙做邻居。
“京日前调任河北西路察访副使,不日就将陪伴正使出使大辽。离别之际,特来与远之打个招呼。”
蔡京在明远对面一张空着的交椅上坐下,望了望明远屋角里放置的冰块,感受一回屋宇内的清亮,脸上流露出“以后不能再蹭空调了”的遗憾。
明远望着蔡京,心想这人的手段还真是高明,眼看见王安石罢相,新党有渐渐失势之相,便想办法离开市易司,暂离新法推行的最前沿,疏远吕惠卿,加入外交队伍,展现他其他方面的长处。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正使是谁。
蔡京答是“蓝田吕氏”中的吕大忠。
“哦,原来是吕师兄。”
明远抬头,颇为自豪地说。
蔡京脸色微变,这才想起明远也是横渠弟子,他就算是调任新差遣,出使辽国,也还是要听明远师兄的吩咐。
但这点心绪波动影响不了蔡京,他当即大肆恭维明远师门几句,见明远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便又问了一句:“远之,种彝叔进来可有消息吗?”
明远一听,顿时攥紧了拳头,几乎想马上当场捶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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