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急促地呼吸着,眼底压着浓郁的黑暗,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抉择。
是后退,逃避既定的现实?
还是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难以控制的冲动催促着叶淮不断向前,理智告诉他如果棺材里睡着的是江荼,他也必须冷静,不能崩溃、不能哭;
但感性却在强调着,如果有人将江荼从你的身边夺走,你要——
胸口的长命锁骤然滚烫起来。
叶淮被烫得一抖,胸膛皮肤似乎都被烫起泡了,但切实地将他从膨胀的毁灭欲中拯救了出来。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长命锁的主人,动作幅度太大,手背与棺木相撞,发出“哐”一声。
叶淮瞳孔剧颤: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棺椁前!
而他方才的动作,让本就虚虚覆盖的白布,在晃动中滑了下来。
叶淮下意识想要逃避,眼睛却像着了魔似的,盯着棺椁,无法移开半分。
——棺椁中,躺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不是江荼。
叶淮重重松了口气,几乎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过度而嘶嘶的抽气声。
旁人之死与他无关,他用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麒麟手串所在的位置,屏息凝神仔细地看向棺椁。
这一眼,叶淮发现此人虽然陌生,但眉眼之间,皆有些熟悉的痕迹。
若要说在哪里见过...
“您想要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叶淮狼耳竖起,他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祁弄溪站在雨幕里,低垂着头:“您...愿意救雪练哥哥,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叶淮倏地看向棺中人。
雪练。
没错,雪练!他是见过雪练的人形的,赫然就是这棺中少年长大后的模样。
叶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现在见到的雪练,如果不是祁弄溪为了寄托哀思而捏出了一个与任雪练同名、外貌也类似的寄生虫,会不会...
就是任雪练本人?
可,人死不能复生,乃苍生道之威严,即便是天阶大能,也无法逆转生死。
而浊息...竟然能够做到转死回生吗?
隔着时空,叶淮看向回忆中的祁弄溪。
原来如此,如果将他们此前看见的、空明山对祁弄溪的恶,比作一场场接续不断的噩梦。
那么现在,祁弄溪用整座空明山为代价,带着他们沉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中梦。
...
“他意识到了,”昏暗的洞穴中,祁弄溪转过漆黑眼眸,“江长老,你的徒、徒弟,和你一样聪明。”
江荼不置可否,指尖红光闪烁着熄灭,闻言冷笑一声:“聪明?聪明他就不会跟着我跳下来了。”
祁弄溪摇了摇头:“江长老与叶公子的情、情谊,注定叶公子一定会跟着您往下跳。”
江荼反复咀嚼着祁弄溪的话。
情谊。
可他教的是无情道,而根据他的计划,叶淮日后是要杀他证道的。
最不该有的,就是情谊。
江荼情感缺失,分辨不出叶淮的亲近代表着什么。
如今祁弄溪这么一说,看来他的教育真的出了问题,等离开这里,要想办法调整一下。
江荼用指腹摩挲着一个药瓶,顿了顿,瓷白手掌将药瓶抬到唇边,倾倒的同时仰脖吞下一颗药丸。
祁弄溪沉默地注视着江荼,分明只是这么一个寻常动作,江荼做起来,却像是一只鹤在展翅,优雅孤高。
江荼将药丸咽下,迎上祁弄溪的目光:“怎么?”
祁弄溪摇了摇头:“您方才、方才就吃了这个...这是什么?”
江荼回答得很是生硬:“与你无关。”
自然是宋衡给他的药。
空明山下,浊息的浓郁程度比他想得还要恐怖,如果不吃这药,他即刻就会被腐蚀。
江荼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掌,掌心是方才坠落时为了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用灵力灼烧出的伤痕。
很痛,但远没有身体受到浊息腐蚀的痛楚来得剧烈,而如果不自.残,他甚至没有办法坐在这里服药。
宋衡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找这么一具孱弱身躯?
且把思绪止住。
他与祁弄溪身前有一道单向屏障,能将叶淮的所行所举看在眼里,而叶淮却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江荼虽素来为人淡漠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淮独自冒险而在这里和敌人谈天说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空明山下本该是灵脉所在,眼下却更像是祁弄溪的舞台。
祁弄溪邀请叶淮上台表演,而将江荼请上了观众席。
如果他是祁弄溪,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原因无他,留一个修为远胜自己的修士在身边,是很危险的。
江荼不认为凭借祁弄溪展现出的谨慎与缜密,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纰漏。
只能是有意为之。
那么,所求为何?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祁弄溪意味深长的话语:“江长老,您觉得叶公子,会选择醒来,还是沉、沉睡?”
第051章 空明转(二)
江荼不言。
祁弄溪的话绝不只是字面意思。
何为醒来, 何为沉睡?
祁弄溪看似在空明山铸就的幻梦中醒来,寻找复仇的道路,足下泥泞皆是鲜血。
可他们现在所在的, 却是更深层的梦境。
“你呢?你选择了沉睡还是醒来?”江荼看过去, 目光锐利地落在祁弄溪的侧脸上。
祁弄溪生得无害,就连侧脸也是弧度圆钝。
看到他的第一眼, 任谁也无法将空明山灭门的祸事,与这么一张脸联系起来。
祁弄溪逃避了江荼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我时而像、像在梦里,时而又逼迫自己醒来。”
哪怕短暂的清醒,也不知是否只是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是吗。”江荼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视线投向“舞台”上的叶淮。
天地寂静。
周遭并没有人。
只有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和雨水淹没呼吸的“呼呼”声。
而回忆中的祁弄溪仍在自顾自说着, 好像有一个无形之人在与他对话:“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如你所见,我今年十三岁,一阶前期, ——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当然知道那些药有问题, 吃了不过是变成废物,不吃却是死路一条。”
他在说鲲涟仙君逼迫他用药抑制修为。
叶淮磨了磨齿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他们遇到的祁弄溪是地阶修为。
而江荼也说过,当时任雪练被冤枉,祁弄溪是有实力出手救下他的。
祁弄溪没有救,因为时机不成熟,他不愿意暴露自己不是废物的事实。
——但至少, 这个时候的他,绝对不只是一阶修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看起来与祁弄溪对话的人揭穿了他, 祁弄溪的表情突然变了,“你是鲲涟仙君派来的?还是祁沣承?”
话音未落。
祁弄溪挥出一道灵力,看方向便是朝那人袭去!
叶淮确定了,从这一下爆发出的力量来看,此时的祁弄溪至少是二阶后期修为。
他有些惊讶于祁弄溪的魄力,能够在得知自己被识破的刹那,就做出灭口的决定。
祁弄溪的出手不可谓不快。
然而下一瞬,灵力却像反弹一样,叶淮眼睁睁看着祁弄溪被瞬间击飞,狼狈地砸在了棺椁上。
轰!一声,棺椁被砸得粉碎,祁弄溪与任雪练的尸体倒在一起,碎裂的木渣刺入他们的皮肉,一瞬间生的鲜红与死的锈色交汇在一起。
祁弄溪的情绪似乎有些崩溃,城府再深他也只是个少年,此刻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抱住任雪练的尸体,声泪俱下:“对不起,雪练哥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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