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怎么能让他继续入定:“叶淮,这件事只有你有办法…因为、因为…”
“和江荼有关!”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期待着叶淮欣喜若狂,立刻答应。
但叶淮似乎并不相信:“师尊已经转世投胎,和师尊有什么关系?白泽大人,您要唬我,也该换个好点的理由。”
白泽哑然,深刻意识到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年他配合宋衡欺骗叶淮,种下的苦果,最终只能他自己咽下。
白泽顾不了许多,多耽误一秒江荼就有可能真的离开,叶淮恨他就恨他吧!他深吸口气:“叶淮,当年…当年是我们骗了你,江荼没有走,你还记得那座阎王府吗?他一直在府中沉睡,直到现在才醒来。”
他本想一股脑将话都说完,但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生生停下话头。
只见叶淮,分明什么都没做,琥珀色的眼眸却像鬼月高悬,金色澄澈却不祥,那是野兽的眼眸,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利齿撕裂脖颈。
叶淮看着白泽,身上杀意尽显。
他不再是江荼身边那个摇着尾巴傻笑的青年了。
他是修真界的神君。
是一己之力一日之内斩杀千头鬼兽仍毫发无损的神君。
十年对人类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叶淮在江荼身边也不过十年。
更何况,叶淮斩情证道,早该断情绝爱。
江荼…真的还能打动他么?
白泽在剧烈的恐惧下,甚至连呼吸都发紧。
叶淮却忽然一改凶狠,笑了笑:“然后呢?”
阴晴不定的模样反倒更加吓人。
白泽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压词句:“…他要走。他走了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叶淮,地府不能没有江荼,我们拦不住他,只有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江荼对他和宋衡恐怕已经失望透顶,唯独叶淮是他唯一的羁绊。
“可当年师尊与前辈们合谋将我送上神君之位,也并未因我的哀求而回心转意。”叶淮摇摇头,“白泽大人…”
白泽豁出去了:“他也是迫不得已!叶淮,这不是江荼能够左右的。”
这一句吼完,洞府内甚至回声不歇。
他已经说到极限,再说,就会冒犯苍生道。
可叶淮依旧不为所动。
就在白泽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时,叶淮忽然站起身:“那我们走吧。”
白泽喜出望外,即刻从袖子里寻找前往地府的法器。
然而金光一闪。
叶淮直接在掌心重重划了一道裂口,鲜血滴落,在地上撕开豁口。
豁口下,隐约可见三途川。
白泽震惊不已:“你…”
叶淮竟然能直接撕开前往洞府的通路?!
他怎么可能做到?!
叶淮说了一句白泽胆战心惊的话:“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
…
地府,奈何桥。
江荼面色森冷,而孟窈站在他身前,福身行礼:“妾身未得鬼帝大人允许,不敢放您过桥。”
孟窈的大锅里,无数小鬼争先恐后爬出,带着黏腻浊液匍匐在地,在江荼脚边跪成一圈。
它们也在阻拦:“阎王大人,请不要过桥!”
江荼的额角青筋直跳:“大胆孟窈,你就不怕本君杀了你?”
孟窈毫无惧色,莞尔一笑:“您不会。”
江荼发出一声气急的冷笑。
轮回十三站,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被所有鬼阻拦。
他自己的阎王殿暂且不论,就说这黄泉路,黑白无常见他要走,说什么也不肯放行,谢必安甚至一把抱着他的腿不放。
而江荼最不怕撒泼,干脆拖着谢必安前行,范无咎挡在他身前,到底不敢真的做什么钳制他,一步一退。
恶狗岭,若非江荼放了小黑替他压制恶犬,流着口水摇尾巴的狗群险些就要把他扑倒在地。
然后便是这奈何桥。
孟窈。
地府最难缠的鬼。
她聪明,善谋,上任以来,奈何桥从没有错放过一个鬼。
而现在,她微笑着看着江荼,脸上恭敬至极,身形一步不让。
江荼拧了拧眉心。
他当然看得出来全地府都在拦着他,他们不愿他过桥,从鬼卒鬼隶到黑白无常,甚至判官、孟婆…
一个两个就跟说好了一样,能拖他一刻就要再拖他半个时辰。
“奈何桥后究竟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江荼道,“让开,孟窈。”
孟窈站了起来:“若大人没找到您想找的东西,那时您已过桥,又该如何自处?”
江荼缄默片刻:“那便转世轮回。”
孟窈原先是跪着,此刻站起,仍要仰头看向江荼,但她的声音如泉水清丽:“转世轮回?江大人,您请看身后,冤死的亡魂无数,都等着您为他们申冤。”
它们日夜等待着您能醒来,还它们以公义,重拾做人的自由。
江荼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我已没有资格为他们申冤。”
孟窈一愣,似乎终于明白江荼必须要走的原因:“您怎会没有?若您没有,这天下还有谁有?”
孟窈是七百年前来到地府,她并不知道曜暄,也不知道鬼界究竟是如何建立。
在她看来,地府的帝君虽是鬼帝宋衡,但真正撑着这座载满亡鬼的巨轮平稳行驶的,实际上是江荼。
阎王江荼,才是地府的真正核心。
可现在,他竟说自己不配?
他还阳一趟,竟然心如死灰?
江荼叹了口气:“让我过桥吧,孟窈。”
孟窈更加坚决,抛弃了一以贯之的谦卑仪态,张开双臂拦在桥前:“亡魂若无求生意志,会在奈何桥上被三途川吞噬。江大人,您实话告诉妾身,您是不是觉得,魂飞魄散也挺好?”
江荼将目光投向咆哮不断的三途川,三途川的呼喊也变得低沉,好像哀哭,在劝说着江荼不要前进。
江荼又看向四周,闻讯赶来的亡魂跪了一地,不止他的共事同僚,还有许多受他恩典,允诺在地府等候亲友爱人共同往生的凡人魂魄,甚至,还有被他亲自罚下地狱的罪魂。
他们跪倒在地,谦卑地、期盼地、恳求地开口:“江大人,您不能过桥啊!”
江荼的眼眶发酸,竟然想要流泪。
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不应该会难过;
已经死去的亡魂,更不该流泪。
江荼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再是死白,而好像有了活人的温度。
他的魂魄已经归来。
三魂合一,他不再是冷心冷清的阎王,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江荼用力闭上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孟窈的质问是正确的。
他并非求往生,而是求死。
曜暄早该死去,早该魂飞魄散。
叶麟不该受剔骨之刑,叶淮不该因麒麟骨而半生坎坷;
神通鬼王不该因他而向苍生道低头,鬼界不该仍掣肘于苍生道;
这桩桩件件所有的不幸,都因他而起。
要他如何自处?
内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他,江荼痛恨自己重拾身为人的情感。
曜暄无罪。
可人之私欲让他有罪。
他身上积累的因果累累,他必须负起责任。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地府之中,苍生道的眼目究竟在哪里。
江荼在地府,虽时常二门不迈,但地府的角角落落,他都在千年间踏遍。
他很确信没有见到任何与苍生道有关的东西。
那就只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奈何桥的另一端。
无相鞭轰然扫开一簇接一簇的火圈。
灼热的气浪甚至将要吞噬三途川,亡魂们哪怕靠近都觉得痛苦至极。
但江荼哪里舍得让他们痛苦?
温柔的荼蘼花覆盖在每个鬼身上,将他们保护起来,却也同时将他们压倒在地。
江荼在群鬼的呼唤中,平静而绝情地向着孟窈的大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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