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现在,舟向月的视野依然没有恢复。
眼前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光,背景里是一片昏暗,中间一个小小的、有气无力的红色圆形比周围更亮。
就像是在大雾之夜远远看见阿难房门前的暗红灯光。
这样的视野实在有些难受。
舟向月忍不住想揉一下眼睛,可这时才发现他动不了。
或者说不是他动不了,而是他无法操控这个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很轻,也很矮。
不是他任何一个马甲的身体。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冷笑一声,传进耳中的却是小女孩的声音:“活该。”
这是阿难的声音。
但又和之前阿难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舟向月忽然明白过来。
他现在是代入了阿难的视角。
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和别人听他说话,听到的音色是不一样的。
视野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阿难是个盲人,所以现在代入她视角的舟向月也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基本就是第一视角经历了一遍那个人的记忆。
所以,现在舟向月也做不了什么,继续旁观就行……不,这次是旁听。
阿难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竖起耳朵听不远处那些人说话。
现在那些说话的人都散去了,她才从门外走进了屋子,还冷笑着自言自语说了声“活该”。
舟向月想,她好像是在说那个死者冯二——冯二得罪她了?
阿难转身把门关上,舟向月视野里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就消失了。
他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落日。
原来在阿难眼里,世界是这样的。
并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还是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光线。
就在这时,笃笃笃——
另一扇门忽然被敲响了。
舟向月记得阿难的屋子确实有两扇门,分别向不同方向开口。
另一扇门就在另一条小巷上。
阿难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片刻,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舟向月感受到她并不想去开门。
但敲门声却锲而不舍地继续着,笃笃笃,笃笃笃——
阿难终于去开了门。
门一开,迎面的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味。
的确非常微弱,要不是阿难看不见,嗅觉特别灵敏,恐怕她现在都闻不到这股味道。
“县里巡捕。”那人说。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声音有一点疲惫的低哑,但依然能听出一种温润的声线,很好听。
有皮革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大概是在出示证件。
不过阿难并不能看见他的证件。
那人出示完了证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原本低着头,此时循声抬头望去,那人脱口而出:“啊,你……”
你看不见。
舟向月在心里自动帮他补齐了后面的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闻到什么味道,或是发现任何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阿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人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失望:“好吧。”
“你一个人住吗?”
阿难没说话,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走后,阿难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舟向月看到视野里落日的小红点慢慢地下沉,然后越来越暗。
日光的暖意也逐渐消失殆尽,天黑了。
视野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阿难才关上了门,走进里屋。
如果舟向月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她那个放了好多纸人的屋子。
阿难坐下来,熟练地拿起凳子边上的小刀和竹子,开始削篾条。
削篾条哪怕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个精细活,要用小刀从竹子中间破开,把竹子削成十六根篾条。
小刀动作很快,稍一疏忽就可能会划破手指。
但阿难的动作十分熟练。
嚓、嚓、嚓……
舟向月感觉到细长的竹子在她灵活的指间劈开。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咔”的一声,应该是从外屋传来的。
阿难动作一顿。
她想了想,放下刀和篾条,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已经是夜晚,屋子里又没点灯,舟向月此刻的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
哪怕知道这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时,这么摸黑走夜路还是让他不由得提起了心。
阿难径直走到窗户边,一摸窗棂,就发现是窗户没锁。
不锁窗户,可能会进虫子和老鼠。
阿难伸手把窗户锁上了。
咔哒。
插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舟向月借阿难的光听到了这个声音,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衣服和墙角的摩擦声?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声?
他随即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起,飘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淡淡血腥味。
门窗都关着,不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血腥味。
何况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杀鸡宰猪。
空气受到了扰动,一丝很轻的风从后脖颈拂过。
这些都是太过细微的感觉,若是换做舟向月自己,恐怕都感觉不到。
但阿难感觉到了,因此舟向月也注意到了。
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现在基本确定,有一个人进了阿难的家。
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第229章 因果
舟向月想,阿难一定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锁好窗后,就转身又向扎纸人的屋子走去。
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身后,但她往回走时却没有碰到那个人。
一直到走进屋子里的整个过程,阿难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脚步没有一点慌乱。
如果不是舟向月能感觉到她心跳加速、后背渗出冷汗,恐怕很难看出她实际上很紧张。
阿难镇定地走进屋子,转身关上了门。
然后犹豫了一下,很轻很轻地插上了插销。
她动作极其小心,可插销带有一点弹力,最后还是发出了“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清晰。
周围依然很安静,静到他能听见她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
手心里全是汗,她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阿难在想什么?
一个陌生人进了家里,她却没有出声去问“谁在那里”,也没有立即跑出去求救。
舟向月想,那人应该是翻窗进来的,而且动作非常利落。
所以血不应该来自他自己身上的伤,而是别人的血——他是不是杀了人?
阿难只是个盲人小女孩,那人则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而且刚才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
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没等她逃出去,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直接杀死她。
……所以,阿难在装作自己没有发现他。
舟向月想起刚进入记忆时,他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地在说寨子里流窜来了个杀人犯。
寨子里并没有很多住户,按理说不会有人这样偷偷潜进她家却什么都不干。
最有可能的,反而是那个杀人犯——现在整个寨子都在搜捕他,他可能是因此才躲进了阿难的家避风头。
但如果真是杀人犯,他刚杀了人又被追捕,肯定精神也很紧绷——他真的会这么快就对阿难放心吗?
此刻,他是不是正站在房间门外面,从门缝往里看她?
这个念头一出,舟向月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很轻微,就像是呼吸的气流穿过门缝时发出的声音。
阿难一个哆嗦,从门边退开了两步。
不过,舟向月想,那个人显然不是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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