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笼沉下去的地方,墨黑的水面映着缭乱的火光。
一开始还有扑腾的水花,慢慢地变成了上涌破碎的气泡,然后气泡也开始越来越少。
陈思儿拼命地蠕动着向姐姐的方向爬过去,手臂在粗糙的礁石上重重擦过,身后拖出一条血迹,也浑然不觉。
她只恨自己断了的腿和用不上力的胳膊,痛恨从她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带走了她的力气。
她为什么爬不动,她爬不动啊……
短短十几步的路程,就像是永无尽头一样漫长。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曾经淡忘的记忆在脑中浮现。
小时候,爹娘不给她们饭吃,姐姐就带着她自己去河里找吃的。
姐姐水性很好,但她其实很怕水……可她还是不舍得让妹妹下水,自己一次次跳进水里去,因为她怕妹妹长大成人的时候,也像自己一样痛苦……
泪水模糊了陈思儿的视线,她看不清眼前的路,那一颗颗血珍珠闪耀的血光和四周晃动的火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她只觉得满世界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却又冷得彻骨,让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救救她……谁能来救救她们……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身影猛然扑向了竹笼沉没的地方。
是阿桃。
“你们疯了!你们是在杀人!!”
她嘶哑地尖叫着,原本点缀着珠宝的新娘发髻变得蓬乱不堪。嫁衣湿漉漉的扯破成一片片,唯有那只光彩熠熠的珍珠手镯依然紧紧扣在手腕上。
瘦削的女孩跪在礁石上,想把浸在水里的竹笼扯上来。
但她力气不够大,拼尽全力也没法解救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陈庆有忽然冲过去,一脚把她踹进了水里。
他冷冷地看向旁边的人:“按住她,让她也去做河神的新娘吧。”
在那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不然,万一她以后跑出去,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既然已经死了几个了,就不在乎再多死一个,反正她没有爹娘。
另外几个死掉的女孩家里也很好交代——她们本来就是河神的新娘,父母都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儿面临什么命运也欣然同意的。这一晚过去,只要多分点珍珠就行了,他们只会觉得多了一笔意外之财。
那人恍然大悟,随后在女孩从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一把伸手将她按了下去。
“咕嘟咕嘟咕嘟……”
成片的气泡在水面上破碎,阿桃的手臂在水面上拼命扑腾,却怎么也无法浮出水面,也无法游到别的地方去。
“村长!”有人在背后喊道,“这鲛人怎么都不掉眼泪了!怎么办?”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可再也没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滑落。
他就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呼吸吧?”
陈庆有猛地转过身,火光照亮了他狰狞如猛鬼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因欲望而闪闪发亮,“不哭就不哭,剖出他的心!快!趁这两个女孩还没死的时候!”
他之前派人去了解过,一个鲛人一生能产的珍珠是有限的,精血枯竭之后,就会珠尽人亡。
这畜生反正是活不过今夜了,能取的眼泪也已经枯竭,那就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刻,取他的心头血珠——心头血,是全身血液里最有可能避免血咒、产生血珠的部位。
陈庆有的眼珠上爬满了红血丝,他大步走回鲛人身边,揪着散落的银白长发,一把将他的头扯了起来。
“睁开眼看看啊,河神大人,”他在鲛人耳边大笑道,“看看我们献给你的新娘!一晚上送给你好几个,让你在下面好好享福!河神大人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们啊?”
鲛人少年双眼紧闭,脸颊上一片带血的湿迹,却再也没有一滴泪从眼角涌出。
“怎么不睁眼看看呢?”
陈庆有忽然放低了声音,贴在鲛人耳边轻声细语,“看看啊,她们都是因为你死的——”
“姐姐!”
孩子的哭声忽然从远处传来,“姐姐!”
阿豆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径直扑向把阿桃往水下按的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草!这小杂种属狗的!”
男人惨叫一声,猛地把小孩甩向一边。
幼小孱弱的身躯重重撞在礁石上,瘫软地滑落下去,“姐姐……”
一片混乱的火光和人声中,有微弱的“噗嗤”一声。
仿佛火焰自水中迸发,灿烂光芒瞬间照亮了汹涌的河面和天幕下翻腾的云层。
一颗从未有人见过的、巨大的火红夜明珠落在陈庆有手中,将他的两个眼珠映得如同两个火球。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所有人的眼眸都被照亮了。
黑夜自白昼窃取了太阳,他们占有了神明的心脏。
失落的太阳在陈庆有手中猎猎燃烧,发着光的鲜红液体从指缝里滴滴答答落下,仿佛道道火舌拉出耀眼的光带,掉在礁石上变成无数闪烁着火光的小珍珠,迸溅出千千万万簇绚烂火星。
这是不属于人间的神迹。
下一刻,不祥的碎裂声传来。
咔嚓!
那颗巨大的夜明珠碎了。
一瞬间光芒大作,太阳碎裂成了无数璀璨流火。
道道流火坠落入水,溅起万千颗晶莹剔透地映着火光的水珠,而落入水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照亮了漆黑的礁石。不知何时,潮水已然退去,露出了大片裸.露的礁石滩,里面是一片片小水洼。
“我的!”
“我的!!”
人们疯了一样地扑过去,从水中抓起大把大把光芒耀眼的珍珠,璀璨火光将他们的手和脸颊映得一片火红,宛如身处地狱业火之中。
“这是我的!”
“我的!不许抢我的!村长说了,我家出了两个女儿,我是头一份的!”
“滚!都是我的!!”
有人扭打了起来,鲜血喷溅而出,混入血红的水洼中。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人问:“那是什么声音?”
“谁管那是什么声音!”
“不对,我真的听见了……潮水声,还有哭声!”
夜哭乡的哭声响起来,是婴儿的哭声。
……不。
与其说是婴儿的哭声,那更像是来自地狱深处最痛苦恶毒的鬼魂的诅咒,如同钻头一样从耳膜刺进人们的血肉。
“……那是什么?”
陈庆有终于在这种噩梦般的哭声中惊醒过来,看向汹涌的河面。
好像有一层银白色出现在河面尽头,一开始是一条细线,转眼间就越来越粗。
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借着这一瞬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数十人高的浪墙。
这种超乎想象的绝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几秒前还是平视的视角,可随着浪墙的接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不对,他们转过身,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无法动弹——
漆黑云层之下,巨浪带着无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
轰——!!!
墨黑的水墙撞上了不远处的神庙,那幢坚固的白石建筑仿佛蛋壳一样轰然碎裂,眨眼间就消失在浪峰中。
巨浪没有半点停留,眨眼间就推到了他们头顶。大河折叠成一面巨墙,仿佛自天上覆盖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中都映出了这面接天连地的浪墙——它被岸边的火光映成了血红色,透明浪峰中仿佛有许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个穿着嫁衣的女孩,还有无数齐声哭嚎的婴儿。
被巨浪覆盖前的最后一刹,陈庆有看着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恍惚间想起了曾经遗忘的一个梦。
梦中火光幢幢,红衣神灵从河神庙中沾满尘埃的神座上走下来,微笑着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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