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香真人挑了“存在”这么个歧义丰富、语焉不详的词,不仅是荆苔,就连甘蕲也觉得不太妙,荆苔冷哼一声,懒得理他,转头对甘蕲道:“祂就是要重炼珊瑚小刀,我们必须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当年又是怎么失败的?”
“为什么失败了?”经香真人探头问。
荆苔:“成功了还能有您和我们在这里?”
经香真人一噎。
甘蕲传音入耳给荆苔:“小师叔,我觉着那个‘小叶子’可能……”
二人各自有了个大胆而荒谬的猜测,此刻一个对视,顿时明白两人想到了一块儿去,若换成别人来有了这个念头,怕不是倒吸的冷气多得能把他自己冻成冰块。
第175章 老烟水(二)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珊瑚小刀,上一次没能炼成的原因——荆苔想来想去无外乎两个——要么材料少了什么、要么火候不够。
可惜荆苔自己作为火种却没留下什么记忆,何况就算是记得,也不太能确定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烧得足够热情澎湃。
甘蕲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道:“回避痛苦,人的本能。”
痛苦吗?
荆苔歪歪头,不太确定,手指略勾一下,仿佛其中的骨节还是焦炭。他在火光中盯着那截冰冷、骨白的指节,不一会,另一只手轻轻地握过来。
是甘蕲。
“他是你的护身符。”经香真人开口,声线很冷静,“小苔,你以为深受烈焰加身的只会是你一个吗?”
荆苔眸光微微一闪,看向甘蕲目前一片光洁的眉心。
不久前,那里垂着当归化身的金珠,再往前数、目前不知道多少个年岁之前,那里是一枚赤红通透、满色满肉的宝珠。
“这里从前挂的是什么?”荆苔轻轻地摁了一下甘蕲的眉心。
“是我自己。”甘蕲稍稍低头,“就像金珠一样,都是我自己。”
“是赤玉南红。”经香真人说,“是和红珊瑚一样珍贵的东西,是你作为离明孔雀的伴生物,万千年也难得一枚,矩海的珊瑚礁群的灵魂凝结了这许多年,也才堪堪凝出三枚珊瑚石。”
三枚珊瑚石难道全都拿去炼了珊瑚小刀么?
一个念头从荆苔的脑海里闪过去,转而他听到甘蕲开口问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不能永远被困在阴阳炉里,我们得出去。”
话音未落,他就被火苗撩了一下,漂亮的眼睛迅速耷下去,于是飞快地躲到荆苔身后去,眼珠子一转,立即就把手往荆苔的唇边递了递,荆苔无可奈何,小口吹了两下:“还疼不疼?”
甘蕲乐滋滋地举着手:“还……算了,不疼了。”
荆苔:“……”
经香真人嗤一声,忽然举手招呼荆苔近前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火咯嘣咯嘣地一边响一遍烧得几近青白色,阴阳炉里的空气已近稀薄,焦炭的气息如附骨之痛,什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阴阳炉里除了这狗屁的火,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有用的东西吗?
等等……火!
“师尊说的是……”荆苔轻轻开口,“是火吗?”
“哎呀我的徒弟就是聪明。”经香真人大喜过望,用脚尖踩踩炉火的边缘,“你是火种,世上所有火焰的源头,只要你还活着,阴阳炉里的火就永远没有熄灭的那一天,你怕它做甚?你根本就不用怕,它就是你的一部分。在你远离阴阳炉的这些年,这里的火保持着灰烬的状态,没有燃烧,但也不会熄灭,直到命运带领你再次踏入这滚滚火炉,祂不用动手,这火自然就会烧起来。”
经香真人每说一句话,荆苔的心就凉下去一分。
经香真人的话没有说话,荆苔的心就已经凉透了,在这本该热得快蒸发的炉膛内,他却被冻得瑟瑟发抖,仿佛连睫羽上都结了霜,冰冷的血连流也流不动。
“您的意思是火种是不灭的。”甘蕲问。
经香真人点头。
甘蕲道:“您是说小师叔和整个十六蓂的火是相连的,对吗?”
经香真人叹气:“是的。”
荆苔的呼吸猛地停止,他花了几息才把其中的含义想明白。
既然自己是火种,是所有火的源头,那么也就是说他就是世间一切的火,所有但凡能够烧起来的火焰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不灭的。
“我……可以成为它们,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荆苔看了看缭绕的火焰,喉结一动,小心翼翼挪向大火。
“小师叔!”甘蕲担忧地叫了一声。
荆苔心跳如擂鼓,莫名觉得快喘不上气,他右手轻轻一扫,示意甘蕲自己没事,大火近在咫尺,似乎都在灼烧荆苔脸颊上的小绒毛。
大火,无处不在的大火,他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光秃秃的雪山,隔着黑色的冰冷石碑,巫祝的眼睛被烟雾熏瞎,他们瞪着黑洞洞的眼珠吟唱,声音低缓、哀戚,没有尽头,排成长队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在山巅跃下,被嶙峋的石头折成两半,也如同碾碎了他的心,不管是死亡还是灰飞烟灭,请让这大火——
不要再继续烧了!
“啪”地爆了一朵火花,火舌像终于有了首的群龙,一声令下,殷勤而狗腿地凑上来,像那些闻到猫草的小猫似的,谄媚得不管荆苔死活似的。
荆苔终于下了一万分的决心,做了个深呼吸,闭眼把手伸了过去。
想象中的灼烧感并没有袭来。
火焰是温温暖暖的,像热布一样裹着他冰冷的手心,荆苔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舒服地伸展了开,那种这辈子一直纠缠着他的骨头缝里的冰冷刺痛感也消退少许。
焰苗往上一扬,
荆苔惊讶地瞪大眼睛和甘蕲对视:“不疼,我都感觉没那么冷了。”
两人又一齐看向了经香真人,经香真人笑眯眯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荆苔:“……”
倒也没有这么夸张。
经香真人掐了个手诀,明白安排道:“小苔你入定,试着把你的神识融进这炉火里。”
“就是把它当鹊桥。”甘蕲补充。
荆苔失笑,经香真人扬起风月笔,在半空中缀了个不规不矩的墨圈,墨圈扩大,将荆苔和他身侧的火都揽了进去,荆苔听话地盘膝而坐,墨圈中蕴含的灵气还跟小时候一样温和,令他永远深信不疑。
一弹指过去,荆苔闭眸入定,火色在他身侧凝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经香真人看他一会,叫甘蕲:“孔雀。”
甘蕲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眼神从荆苔身上扒回来。
经香真人:“之后会有雷劫,火种归位的雷劫,是天罚。”
“既然上天要让三界无安,为何还要降雷惩罚?”甘蕲闻言羽毛炸成花,只觉得无比荒谬。
“我有时觉得我们是不是都猜错了上天的意思。”经香真人顿了一会,压下视线,又说,“我从来不觉得这世间存在什么神,若祂存在,怎么好意思对万千劫数置若罔闻、袖手旁观。但我仍然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长路,在我们面前漫漫铺开,只是无人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里,它分叉行开的标准又是什么。”
经香真人的话音倏然收住,余下的一句话却又像没压住的火焰漏了出来:“所有人、都是在找这条路啊!”
甘蕲心悸地看着经香真人的身影,炉火的烟灰漫天飘散,尘埃遍地,经香真人转身道:“我为你取回那枚赤玉南红,你必须在天雷之下护住他!”
甘蕲瞳孔颤抖:“您……要怎么出去?”
他还想说既然能走,何必还要荆苔归位,转眼甘蕲醒过神,经香真人不说,那就是荆苔没法从那条路子走。
“这你别管,只管关照好他。”经香真人从袖中抛了一个什么黄澄澄的物件,甘蕲愕然接住,赫然是鳞海的那半个葫芦,银液平展毫无褶皱,平和得像世外桃源。他再抬头时,经香真人已然从一道法阵走了,身影隐没之处飘来浅浅的草木腥气,还有一句歌谣似的吟诵涟漪般消失在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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