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缓缓下落,落在洁白的鱼骨上,就像冰块融化进水里,灰烬眨眼间就融化进鱼骨上,分毫不留,鱼骨还是那样洁白如玉,看不出灼烧的痕迹。
荆苔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块地方诡异到他难以形容的程度。
“走吧。”荆九秋说。
荆苔多看了几眼那株草曾经生长的缝隙,点点头,什么东西都没有碰,老老实实地跟着荆九秋往里走。
他走着走着,一股木头和墨块混在一起、带着微微烟熏调的香味扑来,荆苔立刻要封闭嗅觉,但已经迟了,眼前突然一白,接着额角剧痛,视线里风雨突然飘摇、颠倒、混乱,黑色大雨在海面中仰起头,那是参光!
荆苔立刻意识到这是幻觉。
幻觉里,甘蕲举剑立在刀片似的狂风中,青绿色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灰雾爬出来,如绕柱龙般缠着他颀长的躯体,一直盘到遂初剑上去,与此同时,剑柄的红鱼混身血雾地腾出赤影,他衣袍上金线绣的拖尾孔雀猛地铮亮,妖娆地变换姿势,眼眸由黑转红。
即使隔着幻觉,荆苔全身灵脉依然因此跳动抽搐,浑身寒毛耸起。
甘蕲一句话也没说,泰山压顶般的神识在瞬间铺开,海风和海雾眨眼间推后数十里,同一时间,比甘蕲的更加凶煞的神识腾空而现,反压回来,海雾颤抖着逼回来,海面平静如镜,光洁而完整地卡在两股力量中纹丝不动。
从挽水重见开始,甘蕲都没有展露过如此强大的修为,从两股神识的相互倾轧之中,荆苔敢肯定甘蕲已经在突破朴露的边缘徘徊,但这仍然不能与参光匹敌,鲜血从甘蕲的嘴角渗出,荆苔怔怔地、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
红鱼从剑柄脱离,浮游在半空中,每一片鱼鳞都比人还高,这比当时在翥宗出现的还要更加庞大,
无数水滴从海面浮起,刹那间冻结、拉长,化成无数尖锐的水刺,触弦即发,铺天盖地,像锅盖倒扣,密密匝匝如大雨倾盆,每一针都冲着浮冰。
第160章 南山摧(三)
“甘蕲!”荆苔忍不住大叫出口,瞳孔颤抖,想要提醒甘蕲注意。
然而焦急之下,他忘了这是虚幻,忘了他和幻境中的“甘蕲”隔着冷酷的时间,呼唤的话一出口就像泡泡飞远,幻境也随风而逝,包括甘蕲呼出的血气、席卷的海雾,全都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些鱼骨和蓂草,还在眠仙洲浓重的雾瘴里闪闪发光。
荆苔仍然难以置信地停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地合上眼皮以抵御疼痛,额角的青筋猛地抽动起来,抽得他整个脑袋都快被撕裂,那痛苦深入骨髓,仿佛难以消退、没有尽头。
“嗡——”
耳鸣无孔不入,视线旋转颠倒,荆九秋烟雾似的双脚也被扭曲成波浪弯弯。
余光中,那纠葛的烟雾似乎变得稀薄,露出一方被废弃多年的木质小港口,在暗色里水光闪烁,探出去的长长小桥,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摇摇欲坠。
荆苔勉强抬着头,没能成功地吐出清晰的字句来。
“不用管,就让它自生自灭。”荆九秋死有所感地回头,语气平平,他冷酷的语气就像在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叫荆苔自生自灭。
荆苔没有答话,剧痛压得他欲弯腰、躺下去,但他不想,于是竭尽全力硬挺脊背,指甲攥得手心都在流血,冷汗汹涌,每块骨头、五脏六腑都在经受不住地叫疼,发出割裂的声响。
视线中的重影线条癫狂地乱颤,眩晕感一阵接着一阵毫无间隙,他的思考和辨别能力都化作虚无。
又是幻觉吧——
荆苔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刺痛而滚烫。
是幻觉吧——
不然那里怎么成了崭新的模样,破洞长回,岁月的痕迹消失不见,云海翻涌,有好多艘船、好多云艘都在鱼群的簇拥下漂向这里,成群结队,像飞蛾一般不知后悔。
又在疼。
那些是什么人,荆苔隔着眼皮摁住自己柔软的眼球,他们在什么时刻来到这方神地,经受谁的呼唤,撇下谁的思念,怎样渡过浮冰和珊瑚的注视,从海面到天际,在彩鱼的鼓励下来到这个有去无回的神地。
荆苔疼得几度晕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却感觉空气陈旧、浑浊。
沉默登岸的人群如同失去神智的木偶,每个人的额头都紧紧贴着前一个人的后背,以这种近乎黏在一起的状态慢慢地向前挪,挪进浓雾中去,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大缆绳串了起来。
他们的衣摆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被炼成了铁片,脚步声也接近于无。
此地无风无雨,却也没有旭日和温暖,蓂草在骨头的缝隙里疯狂生长,像水那样无处不在。
荆苔在那人群里看到了很多人,那些一去不返的人。
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还有些是旁人话里的人物。
他们极慢极慢地走着,修为被压成薄饼,神识如冰面破碎,长剑融化,什么修士、什么大能,都在眠仙洲寂静的风里消失——所有身份、喜好、能力都消失了,只余下那一幅躯体。
一副纯粹的血肉躯体。
队伍中间的那红衣女子,长着元镂玉的脸。
荆苔只看了一眼,就不住地打起寒冷的哆嗦,双眸里映出那女子木头似的脸颊,那曾经使她飞扬、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神态和笑容都不见了,荆苔很想找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但他怎么也找不着。
那不是她,那不可能是她,那样平淡、木然、每一根线条都僵硬平板的人,怎么会是她。
噢,下一个走上岸的修士,面容和柳蜡一模一样,眼神无光,僵硬地随着前人的步调往前走,刀也融化,什么都融化了。
荆苔仿佛在他的身后看见花市的五彩缤纷,看见各色花卉肆意盛放,花丛中,女子逗弄怀里的小女婴,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在闲下来的、傍晚的时刻,女子才会想起他木讷笨拙的笑容,会回来的,她打着拍子给女婴哼歌,鬓边的花瓣掉落下来,躺进女婴软软的掌心之中。
不止他,还有扈湘灵。
摇摆的、茂盛的蓂草就在她眼前,她却视而不见。
扈湘灵曾为寻觅这草的踪影数日不眠不休,她的足迹遍布整个十六蓂,穷尽一生就为了使神草重新面世,但现在它就长在她的面前,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年攀爬悬崖峭壁的小姑娘若知道会有今天,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被自己所背叛。
她的老虎没能走上岸,在她的身后无可奈何地被一点一点地抹去,漂亮的毛发、充满力量的四肢、贝壳似的耳朵,老虎消失了,至少一半的她也消失了。
“他们没有死。”荆九秋说,伸手好像想摸一摸那些灰色的烟雾,“他们怎么会死,在祂的保佑下,眠仙洲是永恒的福地,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会离开,永恒……凡人一辈子所求的,难道不是这样的永恒吗?修行是为超脱凡人,飞升是为获得永恒。”
荆九秋怜悯地瞥一眼吃力忍痛的荆苔:“这些人,都道至洞见巅峰,离朴露只一步之遥,再上,就是征神境,或许才可堪与神祇并肩。可与永恒还是很遥远啊,祂大发慈悲,准允他们以凡人之躯步入永恒之福地,这是赐予、是恩赐。你不应当感到痛苦。”
“那我应当……快乐吗?”荆苔冷笑着。
荆九秋认真思索,坚定回答:“你应当幸福。”
荆苔抬头看对方的神情,荆九秋非常认真、非常坚定、非常虔诚地重复:“你应当幸福。”
幸福?
荆苔觉得很荒谬,把一个人和自己剥离就是幸福?这是永恒吗?还是苟延残喘、不生不死?就像挽水的所有人,像在黑夜中不断行船的赵长生?
“那名叫陆泠的凡人聪慧非常,在雪山映照下,勘破永恒的奥秘。”荆九秋慢条斯理地说,“生命死去后,在典籍上绵延,抵御时间的离去和飞速而过,记忆消亡后,在遗忘里有另一个别无二致的世界永远存在,遗忘或许就是一个永恒的概念。”
荆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