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伸手挡着水花:“尊主,快回来。”
柳风来缓慢地扭动头,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身已经被骨影出水落水的水花浇得一身湿透,神色恍惚,仿佛还在做梦似的。
荆苔收回水门,低头打量水下凝固在某一刻的骨影,鱼骨惨白,他伸手刚要进水,忽然一只滚烫的手将他的手腕牢牢卡住,不让他触碰到水面。
甘蕲严肃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好吧。”荆苔放弃了,回头找柳风来,看他还在发呆,于是耐心地等了好大一会,直到甘蕲一跺脚,阵仗极大,柳风来才回过神来。
荆苔道:“翥宗的弟子能下水吗?”
他问了一句废话,柳风来没表现出异色,答了一声“能”,又问:“是有什么事要做么?”
“想请你们弟子入水,把它们的眼睛抠出来。”荆苔说,解释道,“鱼目上可能有什么重要东西,它们是石头了,不算渎神。”
柳风来还未说话,有人道:“我已结丹,可以下水。”他刚说完,身后一大批翥宗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拱手道:
“我也能。”
“我也可以。”
“这有什么不行的,加上我一个。”
……
荆苔与这乌泱泱一堆人对视,心头颤了一颤,这些人大都年轻昂扬——世上多得是这样的人,翥宗有、禹域自然也有,他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世间的第一汩新水,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然回礼,震重道:“多谢各位。”
一只银鹿从荆苔掌中跃出,带着一模一样的话飞速奔向禹域,荆苔在它身上另加三重阵纹。
眼看天快暗了,紊江中的人却格外多,支了十几艘小船,人群快把鱼石那一块淹没了,这些弟子还装模作样地把裤子折到膝盖,再用细布绑好,柳风来也在里头,跟着一起挖。
甘蕲也没走,下水挖了一小篓。
荆苔不能下水,坐在岸边看他,一直看到后半夜,看着看着开始犯困,开始东摇西歪,迷迷瞪瞪的,过一会自己醒过来,晃晃头,没精神多久又开始摇摇摆摆,最后实在支撑不下去眼看就要歪在地上。
甘蕲一身水,怕伤到荆苔,于是把遂初剑掷出去,在荆苔倒下之前及时支住他,荆苔缩紧身体,靠着红鱼剑安稳地睡着了。
这时柳霜怀刚好过来,不解地和兄长咬耳朵:“他也不是紊江人,本不该碰这里的水,非得下来干嘛?”
柳风来睨他一眼:“木头脑袋,活该。”
“什么啊?”柳霜怀震惊,“怎么突然骂我!”
“没骂你。”柳风来抬腿上了岸,烘干衣服,头也不回,“我去七重塔,你自己捞吧。”
七重塔是翥宗挂命灯的地方,柳霜怀想起林檀说父亲命灯的事情,脸色沉下来,没有继续叫了。他踢掉鞋,正准备下水,眼角余光撇见鱼矶君已经不在水里,而是代替了红鱼剑的位置,荆苔直接睡在甘蕲膝盖上,身披孔雀大氅睡得正香,身侧的鱼目只有零星一点。
——一看那甘蕲本来就不准备安心干活的,干嘛非得下水一趟,柳霜怀莫名其妙地想着,从石头里抠走一双鱼目。
柳霜怀也不知道兄长去七重塔会怎么确认,等到东方既白,挖鱼目的人已经换了两批,柳风来才回来。
这一长段时间内,柳霜怀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两人的方向。
荆苔倒是翻来倒去似乎睡不太安稳,甘蕲却是动也没动,一直小心地护着荆苔的头,用手掌遮住慢慢亮起来的天色。柳霜怀看着看着,甘蕲和荆苔的脸忽然变成了他和管岫的脸,不由得耳廓通红地站在水里,半晌没动。
柳风来慢慢地蹚水过来,顺手敲了一下柳霜怀的脑门:“胡思乱想什么?”
“啊……没……没啊!”柳霜怀掬水泼到自己发烫的脸上。
柳风来冷笑,道:“你放心,我去看了一眼,红蕖虽然还没醒,但没有大碍。”
“知……知道了。”柳霜怀咳了咳,“哥,你发现什么了吗?”
柳风来摇头,神色低迷,柳霜怀闭嘴,没继续问下去。
荆苔迷迷糊糊快醒的时候,昏暗的梦境忽然渗来一泼白光,璀璨夺目,连接成他在鱼目和莲子上看见的圆形印纹,未几,图纹活动起来,仿佛一瞬间被灌注生命。
——简笔勾勒的六尾鱼互相追逐、嬉戏,波浪柔和地起伏,如同温床、如同襁褓,上方最简略那一尾游了一圈,再次游回最高点,嘴部缺了一点,没能咬住前一条的尾鳍,倏地,一撮亮光从这个缺口绽开。
亮光里是一幢木质阁楼,高处不胜寒,片刻后燃起大火,一抹人影被推出火墟,硬邦邦地跪下来,连磕三个头,片刻后跌跌撞撞地一头从高峰跳下。
窒息感瞬息紧紧将荆苔桎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甘蕲怀里醒来。
荆苔被甘蕲摁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一只手不停地安抚后心。
他的视线全被甘蕲占领,应该已经天亮了,但他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被甘蕲的怀抱烫地全身都热乎乎的,荆苔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凉得会把甘蕲冻住,怀抱之外,水声淋漓不断,伴随着清脆的鱼目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交谈声:
“你抠了多少?”
“没数,一大堆呢,肯定比你多。”
“不可能。”那人嘻嘻道,“我肯定比你多。”
“你们争什么争,嘴上逞强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一个一个地数。”
“数就数,只是说好了,若你输了——”
“我替你值夜一旬,怎么样,够不够?”
“当然够了——只是我若输了,我替你传信好不好呀?”
“什……什么信?”红脸的人梗着脖子道,“才没有。”
“骗人啦。”周围人起哄,“再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你们俩都老到不能走路么?”
“滚呐滚呐。”那人乱挥手,“不比了!不比了!”
荆苔躺在甘蕲温暖、昏暗的怀抱里,听着周围热热闹闹的声音,安稳得不愿意醒来,于是他没有说话,甘蕲也没有放手,仍旧不疾不徐地拍着他的后心。
慢慢地、安心地,荆苔睡了一个无梦的回笼觉。
再醒来时,鱼目已经收集完毕,荆苔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大殿,大概是被甘蕲抱回来的——因为他现如今还是这样的姿势躺在甘蕲的怀里。
柳氏兄弟坐在不远处,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除此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来客——昧洞归长羡,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弟子,归长羡迎着荆苔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荆苔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惊醒——该不会都在等我吧!
甘蕲忽然低头,用额头抵了抵荆苔的额头:“醒了?”
“怎么不叫我。”荆苔着急忙慌地扒开孔雀大氅,速速正襟危坐,整理仪容。
甘蕲无辜道:“叫了的,是小师叔睡得太熟。”
归长羡举手:“我作证!”
柳风来微笑道:“倒也没有多久,这是我们集好的鱼目,有些多,大概有六大筐。”
但他们中央整整齐齐地码了十一筐。
归长羡道:“还有五筐是我弟子从禹域带来的。”
方澜微微致礼。
归长羡抱怨道:“我们师徒俩可是跑得脚快断了,云艘都坏了三只。”
“抱歉。”荆苔歉疚得快烧起来。
“纤鳞君二位师兄还叫带了话,”归长羡好玩似的拍拍方澜,“小澜,你说。”
“夜枫君让您小心不要逞强,还有……不要和——”方澜皱了皱眉,“莫和奇怪的人接触。”
荆苔:“……”
他忽然肩头一沉,甘蕲的脉搏和呼吸近在咫尺,说话时微微的颤抖透过耳廓钻进来,痒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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