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友善。”“经香真人”啧啧,摇头,看来确实是完全不疼。
看来是没什么话讲了,“经香真人”既不吐露身份,也不急着摆脱寒剑,甚至哼起了小曲,荆苔也不抽剑,浮休剑锐利得好像能把空气都削断,一张俊脸冷得骇人,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最后道:“我见过你。”
没有疑问,是肯定。
“经香真人”微微一笑,也没有意外,缓缓地点了点下巴:“是。”
“在哪里?”荆苔进一步问。
“嘘——”“经香真人”竖直抵在唇前,脸上、眼珠边落下一道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被切开了,荆苔从没想过能在师尊的脸上看到这样不人不鬼的神情,微微愣住。
“经香真人”的笑意只是浮在皮肉上:“这个不急。”
荆苔哼一声。
“想看点什么?”“经香真人”饶有兴致地指着葫芦里的银液,问,“听到钟声了吗?月火寺的钟声——”
银液里果然显现出月火寺的模样,后山的峰顶有一钟一松,身披朴素的深色僧袍的僧人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等待日出。
一只路过的小雀扑腾着翅膀,降在僧人的右肩,和他一起等待日出。
荆苔的呼吸几乎停滞,那是去非。
下一刻,僧人的背后走来一人,慢慢的,僧人转过头,对来人打了个佛号,心平气和道:“施主来了。”
荆苔眼珠颤抖,呼吸急促。
红鱼剑准确无误地穿透去非的心脏,小雀惶然无措地在上方盘旋,不忍离去,日出的淡金色光芒扫过布满阴霾的大地,两人的影子拉得太长了,茂密、青翠的古松沉默地目送僧人的灵魂沉入芥水,漂向传说的眠仙洲,他的佛骨却以另外一种形式留在世上。
直到最后一刻,去非的脸上依然是温和的微笑,他注视峰下,那里有一名胖乎乎的小和尚还在到处寻找师父。
握着红鱼剑的人发丝纷乱,抬起头,眼珠在朝霞的映照下变成了绯红色,他握着佛骨的光团,好像觉得无比烫手。
山风呼啸,小胖和尚颠颠地跑过无数小径。
终于,甘蕲动了,他径直走到青松下的大钟前,一掌拍出,沉重的木杵乍时撞到铜面的月亮形纹路。
“咚——”
沉闷的钟声像涟漪一样荡了出去,仿佛霞光都在颤抖,瞬间,绳索断裂、木杵从中劈开,梆地一声落在地上,四散滚落,尘土腾起,钟声还在响,顺着山风将月火寺围绕,仿佛直击心灵。
奔跑的小和尚不知为何忽然慢慢停下脚步,整颗心像被浸在酸水里。
甘蕲往前奔跑,凉风扑过滚烫的躯体,前方就是悬崖,下方生长着一大片翠竹,随风起伏如浪潮,佛祖在深灰色的瓦片铺盖的三层木制楼阁里敛眉、沉默。
他越跑越快,空气中露珠蒸发的气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荆苔的心跳越来越快,不——他想,不——
“看,他要跳下去了。”“经香真人”置身事外地点评,“跳下去,就能摆脱一切重新开始,像水一样,像瀑布一样。”
荆苔完全听不清身侧的人在说什么,他瞳孔剧烈颤抖,盯着银液之时觉得浑身都在嗖嗖地冒冷气,银液里那厉风好像也从他的耳旁刮过,透过银液,把他也吹成一地碎片。
就在甘蕲跃出悬崖的一刹那。
场景瞬间变换,幽静的竹林变作火海,火海里有一个人,身受无边烈焰的焚烧,甘蕲浑浑噩噩的眼神被那某身影立刻惊醒,旋即放松身体、闭上眼,任由下坠的趋势完全地俘获他,唇边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岩浆飞溅起来,落在他的眼皮上,“呲啦”一声灼出一洼小坑,
但就在这时,他下坠的趋势忽然停止,一只手从上方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甘蕲疑惑地睁开眼睛。
他的一只眼睛被小坑的血糊着,睁不太开,可他好像也没有感到太痛,不知道是真的不痛还是南柯一梦。
烈焰把周围的空吟烧得滚烫湿润,他就在氤氲的气息里抬起头,愣愣地看向悬崖上方。
那一截清减枯瘦的手腕,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捉住了他的手腕,甘蕲看着那截手腕,表情露出了一丝清澈的疑惑和恍惚,好半晌,他都没有动作——也许应该挣脱,照他在梦里演练万遍的那样,跳下去。
甘蕲只刚起了这个念头,就听悬崖上方传来一声怒吼:“不要!”
甘蕲一愣,握着他的手颤抖,那人的声音也在颤抖:“上来,我在这里,不在火里——上来!”
甘蕲心头紧紧绞着的地方因为这句话忽然莫名地松了。
荆苔整只手臂陷进银液里,不知道那么小的半个葫芦到底是什么神奇法宝,他只隐约感到那是个很重要的东西,透过银液,是悬在崖边的甘蕲和下方的火海,“经香真人”拍了两下掌,目睹了整个过程:“了不起啊!”
荆苔充耳不闻,只一鼓作气,咬牙把甘蕲从银液里拉了出来。
甘蕲恍惚地站在鳞海里,眼皮上还在流血,衣服也脏脏的,荆苔把他撇来撇去地确认一番,才叹口气,捏了个清洁诀,又捏着袖子,仔仔细细地把甘蕲眉下眼角的血擦干净,心想终于知道甘蕲眼皮上的这凹陷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荆苔擦完了,把手放下,叹气,忍不住问:“疼不疼?”
甘蕲犹如梦中,仿佛火海灼热的气息还没有褪去似的任他摆弄,闻言木木地摇头。
荆苔看他,又叹气,聪明劲儿全没了,亏自己还以为是个多精明的人,不过,荆苔叹着气用指尖轻轻蹭了蹭甘蕲眼尾的凹陷,心想自己和他恐怕都不怎么聪明,倒也相配。
“啪!啪!”
看戏的“经香真人”忽然又拍了两下掌,含笑道:“真是好看,小孔雀,你也是真的是阴魂不散。”
甘蕲猛地缓过神,这才意识到甘还有另外的人存在似的,手一握,立马召来遂初剑,把荆苔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拉,剑被反横在他们和“经香真人”之间,竖起眉头,警告地看着“经香真人”,眼神里充斥着那好像蔓延数年的仇恨。
“你要和我动手么?”“经香真人”微笑问,惋惜地摇摇头,“不是什么好选择,我建议还是不要了。”
“你到底是谁?”荆苔忍不住问,“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
“哪里见过?”“经香真人”重复,然后仿佛觉得有点好笑地用袖子掩住唇角,才道,“无论谁都有可能见过我的,我在这世间路过了很多次,我觉得凡尘和凡尘里的人都还是蛮有意思的,不过——”
荆苔竖起耳朵,听他的不过。
但“经香真人”却又不说了,他举起手,向荆苔和甘蕲再度描述那珠树的模样,带着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怀念:“如果它没有长在雪山的冰窟里,那么它一定能长得很高、非常高,高到凡人能把它当作梯子。一点一点地爬到神的地界里去。”
荆苔顿了一会:“可这世界真的存在神吗?”
“经香真人”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什么秘密:“也许吧。”
他抬起头,望着鳞海的中心。白骨大鱼在那里嬉戏,时不时有几撮彩色鳞片飞出来,荆苔顺着“经香真人”的视线望过去,刚好看到骨影跃出海面,恍惚中,那鱼头仿佛立着一抹执剑的红色人影,下一刻也跌进火海里去,瞬间,“经香真人”的躯体化作无数灼热的火星,每一粒都像正在熄灭的太阳,消散落着、飘散着,还是消失了。
插在他胸膛的浮休剑跌下,被荆苔收回,鹤尾剑铮亮的剑刃竟都印上几点焦黑,荆苔低头,仔细端详那阴影般的印子,甘蕲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只听荆苔说:“三。”
接着荆苔抬起头,再次重复:“三。”
“游弋四方的参光、雾池里的司南、还有这鳞海里的骨影,一共三条鱼。”荆苔在半空中用手指虚虚地画了两条相反的弯形,开头相会——刚好构成一条简易的鱼形,“珠树上结出三枚珊瑚玉,禹域的不朽树、芣崖的火桂树、还有月火寺的青松,刚好也是现存最古老的、很难知道是何时长出来的,三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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