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跟在但虹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声交换了手上的信息,包括棺木、无字灵牌、空石碑,还有那一匹白布。荆苔听说王灼和楼致全程围观了那一场梦,一怔,当归扯了扯胸口的衣襟,耳根有点发红。
荆苔又问了一遍:“全都看到了?”
王灼不明所以,诚实地“嗯”了一声。
荆苔揉了揉眉心,捂住脸,加快步伐,远离了王灼和楼致一些,当归紧随其后。
王灼没懂:“怎么了?”
看到了就看到了,有什么要紧的——他心想,楼致笑出声来,王灼于是又疑惑地把视线移到楼致的身上,楼致肩头微颤,憋着笑:“王兄,你怕是要孤独一生。”
“有什么关联吗?”王灼问。
“没没没。”楼致连连摆手,“我嘴里不把门。”
荆苔听到了,走得更快了。
王灼看看小师弟,一会又看看当归,最后看回别过头的楼致,仍然找不到答案。
但虹不肯坐轿,执意要把乾娘抱回薤水去,梅花鹿尽职尽业地跟在脚边。
乾娘软得像快流散的云,但虹一步一步地走出燕泥炉,走出横玉峰,路过锦杼关的城门,她在城门口停下来,仰头看灰暗的云层。
雨停了,但虹心想,这雨的来去就和生死一样——是不由人定的。
这样的雨幕,连苔藓都是活不下去的,
城楼被侵成黑色,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一种腐朽的味道,把它切开,如果可以的话,一定会发现它连心都是黑的,一如这无可救药的锦杼关。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城楼上忽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人头,谁都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在雨一停就登上去的。
城门很高,他们高高在上,所有的脸都模糊不清,灰白色的,像被粗盐腌过一遍。没有人说话,场面静默得像在祭祀,即使在从前参光降临——久到他们纷纷失去了关于祭塔的记忆——或许也没有这样静穆。
但虹也没有说话,她抱着乾娘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扭头,向着薤水的方向。
荣妈拄着拐杖,蹒跚而行,不肯落下一步。
他们走了半里地,身影缩小成两个点和一颗小星。
这时城楼上忽然人头上下起伏,摇摆如风中芦苇,片刻后楼致的余光不经意扫过,立即夸张地叫了一声,手里扇子不住地敲着王灼的肩膀,示意他回头。
荆苔一扭头,眼前所见有些不可思议。
城楼滚落数条彩绸,红的像血,绿的像草坪,蓝的如同夜空和长流薤水,金的像新婚首饰……数量之多,数也数不清。
泥土和毒雨不影响它们的鲜艳,甚至艳得有些滑稽,将城楼装饰成了一尊粗制滥造的彩色泥塑。
荆苔毫不怀疑,有朝一日,岁月必会把彩皮无情褪下,只留下那些黑心。
彩绸浸了水,沉重得无法被风吹起,荆苔一手把浮休剑掷了出去。
命剑如流星,拖着长长的亮尾,几息后割了一截红绸来,荆苔接住剑,把红绸收起来,楼致笑了一下,很体谅地说:“嗯,是喜丧。”
等但虹走到薤水边,放下乾娘,喘了口气,眼前递了一块红绸来,她抬眼,见是荆苔,遂接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多谢。”
“不必谢我,是锦杼关送给她的。”荆苔挺直脊背,望向依然处于风暴包围的浔洲,妖毒褪去大半,薤水正在重新变得清澈,但荆苔依然觉得事情没有结束。
但虹愣了愣,没说话,低头仔细地用红绸把乾娘发软的躯体缠了起来。
老妇的面容已经融化得有些狰狞,碰到都会留下一枚指纹,梅花鹿还咬着衣摆,不肯松口。
葬礼都得由逐水亭的修士在场,以灵力编织筏船,送躯体消融于水。
眼下代攸不在,荆苔决定勉强代行其职一次,他掐指的时候分神,想起那年的地动,或许代攸就是站在这里,和无数个白衣修士一起掐着同样的法诀,一批一批地送走亡灵——不知道那些天,薤水的水面有没有上涨。
灵力成线,编织成阀,一人大小,但虹把乾娘放好,两手轻轻地将灵筏推远。
她注视灵筏渐渐飘远、渐渐沉没。
那只梅花鹿低低地叫了一声,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兽呼唤母亲,然后躺在了乾娘的胸口处,那里融化得已经露出了半颗心脏。
荆苔还是第一次见到凡人死去的场景,当归也是第一回。
当归紧紧地贴着荆苔,荆苔低头:“很害怕?”
“不。”当归摇头,梗了一下,说话有些含糊,“有些难过。”
他又补充:“我见过她的样子,所以很难过。”
荆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自己也很年轻,不通世事,无法解答关于生死的问题。
恐怕也没有资格。
楼致看了一会,扇子敲敲王灼的手,王灼侧目:“嗯?”
“你是个会不远万里出席别人葬礼的人么?”楼致问,语调不高,与他之前大相径庭,“王兄。”
王灼不假思索道:“如果那人愿我去,千山万水,我也会去的。”
楼致眸光闪烁:“记住了。”
什么就记住了,王灼糊里糊涂,楼致又道:“你师弟来了。”
乐曾、相敏才奉命一直守在薤水边,几乎分寸未动,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打搅这场葬礼,就等在一边,偏是王灼也没注意到他们,幸好楼致说话了。
二人投给楼致两个相似的感激眼神,齐声道:“大师兄。”
王灼的余光中,楼致走去了但虹那边,但乐曾和相敏才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讲浔洲。
楼致停在但虹边,看着薤水中逐渐消失的泡沫,那像告别、对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他喉结动了动,道:“但府君,你有没有听说过矩海、和眠仙洲。”
但虹点头。
“我就是在矩海边的雪山上修行,距海终年被浓雾包围,生长着很少人见到的珊瑚,那里是参光和紫贝的家。”
“大人想说什么?”但虹问。
楼致道:“神折香草蓂,以纪时日。一阶一蓂,一日一蓂,一蓂一水,天下十四条水,另有昧洞和眠仙洲,共十六蓂。这十四条水,日夜相继地奔向矩海,不知来处,但有去处。眠仙洲毗邻矩海,是古神寂灭的地方,我们依然认为祂只是睡着了。府君,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把沉重和污浊的躯体留在出生之地的河床,灵魂却会随着流动不止的水流,一起流回矩海里去。”
“矩海,万水之水,一视同仁地对待整个世界,无论是谁。”他顿了顿,说,“你们会在矩海的雾气和水流里,再次相见。”
“所有人?”当归轻声地问。
荆苔点头,当归又道:“妖也会吗?”
“会的。”楼致回头道,“人是不洁的,能化人形的也是不洁的,在古神的眼中,没有神智的才是最干净的,比如不知春秋的蟪蛄。只有人需要脱离躯壳,以灵魂去往极乐。”
说到这里,楼致忽然笑了一下,道:“我也不远了。”
荆苔忽然再次意识到昧洞的早衰之例,楼致带着笑意对但虹道:“我也许会比府君你先去,等到那个时候,我会替你传话的,好不好?”
“大人……”
王灼打断了他们:“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先听哪个?”
“好的吧。”荆苔吁气,“攒点勇气面对坏消息。”
楼致失笑,王灼道:“好的话,就是浔洲的风暴里,已经不是妖毒,换句话说,那位大妖,这回是真的死透了。”
荆苔觑见当归低着头。
王灼又道:“乐师弟和相师弟在此观察许久,他们断定浔洲在下沉。”
“下沉?”荆苔重复了一遍,道,“梦里……浔洲已经全在水下了,当年为什么会升起来?”
但虹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个可以稍后再议,只有一点。”王灼道,“若是等浔洲完全沉下去,小苔,你怕是看不到那个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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