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慌忙松手,但他已经无意中在荆苔脖子上留下了五道红红的抓痕,慌忙中瞟了一眼,接着很快别过头去。
“丑也是你抓的。”荆苔笑道。
荆苔没继续逗他了,继续往前走,就快走到拐角时,甘蕲才小声说:“不丑。”
“诓我。”荆苔不信。
前面是最后一个拐角,那里的红光都快垒成一座坟。浮休剑带着土,悬在荆苔身侧,荆苔没有注意到土,反而是甘蕲看到了,想了又想,还是捏着袖子,啪啪地抹去了土屑,他用口型说:“你也很美。”
顿了一下,甘蕲心想,我会有一把同样美的剑,能和浮休并驾齐驱,也可以底气十足地站在荆苔身边,不用他保护,不用他垂怜。
自己会一次又一次地捞起他——无论他在哪片水域。
荆苔停在那团红光边,有些踌躇,这光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光,红得太邪门了点。
甘蕲享受够了,说:“放我下来吧。”
荆苔怀疑地打量,道:“真的吗?”
“这次没诓你。”甘蕲坚持,从荆苔怀里一跃而下。
荆苔回过神来,挑眉:“这次没?那刚刚说不丑,就是在诓我咯?”
甘蕲拍衣服的动作一滞,顿时语塞:“没有!”
荆苔双手抱臂,依然挑着眉。
甘蕲的耳朵尖略见微红,不知是不是被那红光照的,情急道:“不是!就是很好看!很美!很漂亮!”
“我是说真的!”
荆苔一愣,伸手呼噜甘蕲的头:“知道啦——真是不服输。”
身侧浮休流云般悠闲刺出,辟开红光,斩出一条顺路。
荆苔引着甘蕲沿着空路往前走,一入红光,周遭就完全不可见了,视线所及都是完整的、浓烈的红色,无可避免,不可斩却。
甘蕲看着荆苔的背影,心头浮出几丝无可言说的感触来。
所以那个一直徘徊于心的疑虑从暗沉的心底张牙舞爪地浮起来,那是埋在甘蕲心底的一把刀子,他心硬,没有被割伤过,但那刀子并不会因此消失。
你没听叶丹雪说吗——要是你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死在他们父子手里,这些人还用死吗?
你不觉得你父母是因你而死吗?他们连姓氏都不肯给你。
要是你没有出生,他们两个会不会不用死?会不会还好好地待着世界的某个角落、玩着九连环、喝着蜜汁呢?
要是没有你呢?
到现在,计臻和越汲依然找不到他们为何而死,而甘蕲的出生依然不清不楚,他好像是被突然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
甘蕲握紧拳头,全然当自己听不到这些声音。
但那些见过的、没见过面的人影仍然狂顾顿缨、赴汤蹈火地从他眼前翩然而过。
荆苔忽然回过头,嘴角勾起来:“当归,你总有一天,也会害死我的。”
这红光有问题!
荆苔顿时警惕,回手去牵甘蕲,却抓了个空。
荆苔的心瞬间空了一拍,他焦急地叫着“当归”,一面回过头去,一团红光,只有一团红光。
你那可笑的仁慈心——
你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小子如此上心吗——
你看他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背负诅咒、不知来处,如雨中浮萍。
可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有父母,现在托你的福也有了师门,还有极好的资质,他可以专心剑道,一朝问鼎,数年过去,等他顺利地回到矩海沉睡,你将只是、永远只是,世间的一股风。
而你,剑符阵、你却都只懂一点皮毛,你也没有师门,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你什么都曾拥有过——
不要、不要感谢苦难。
荆苔的太阳穴针扎般痛楚,仿佛听到师尊念经一般在他耳边不断地念那句话。
然后他想到来之前,经香真人叮嘱他多加吟诵心法《木一》
木一者,本也。
人本为心,心本为道。
师尊说:“川河湖水,或涸或疯,历生死劫,见大苦难。”
树立天地,无根倾倒,水行陆原,无路为瀑。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
石遂山骨,江入海心,神骨为山,神心为海。
小不知大,短不知久,得有不喜,失有不伤。
……
一阳来复,一心水寒,万物始生,生犹若死。
无生无死,无忧无惧,一者为山,一者为海。
山亦有焚,海亦有涸,水火相和,阴阳相转。
……
荆苔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差一步就要在此跳下去,忙退了回来,一回头,甘蕲已经用梭子把自己捅得鲜血淋漓,眼眸里的红色正一点一点地褪去。
看见荆苔,甘蕲很高兴:“我不会害死你的,小师叔。”
荆苔心尖一抖,指着自己背后的山窟,冷静道:“当归,不是你的错,闾濡根本不是第一个行人石之阵的人,早在三十多年前,人石之阵就已经开始过一次了。”
甘蕲手上的血啪嗒地、一滴接着一滴地滑到地上,像某种古老、残酷的计时用具。
荆苔接着说:“当年因为你父母,因为计姑娘和越公子,这阵才没有成功。如果不是闾濡,也会有其他人。”
甘蕲一字一顿:“郜、听。”
红光猝然破开,荆苔瞅准时机,从甘蕲手里把梭子夺走。
这方洞窟高约五十丈,仿佛一个立起来的大炉。
内壁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挖了千多数量的方形小洞,每一方,都有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石雕。细细长长,很像紫贝,每一尾都像下一刻就会活过来,若有泉水注入,它们立刻会脱离桎梏,随水流一直游到矩海去。看他们的神态,任何一个人都能想象出它们跃出水面的高度、与波浪携游的距离。
往下是一方寒潭,水汽如烟,水面碧波如冰,剔透如琉璃,能照出人影。
中央是一株两人高的赤色珊瑚,有一个人立在珊瑚尖上,淡淡笑着。
“每一尾鱼都是一个人。”他说,“每一个人都是海的仆从,所以让他们留下来相陪,有何不可?”
第96章 凭兰桡(二)
甘蕲没有任何反应、异常冷静地看郜听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郜听笑得很温和、很自然。
荆苔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郜听的长篇大论。
郜听就像那些在路上招摇撞骗的半仙,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比如这个炉子是多么完美、多么理所当然,比如他很感谢闾濡的“勇气”和那些人的“牺牲”。
是,他用了勇气和牺牲两个字,荆苔第一次觉得词语也是有尊严的。
甘蕲默默听完,一边从荆苔手里摸回了梭子,然后很平静地问:“你是谁?”
郜听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我谁也不是。”
“这是假名字?”
郜听笑道:“名字自然做不得假。”
潭中水波辗转,仿佛有一个失眠的人躺在水底,寤寐思服。
“没想到你们两人还能进来。”郜听虽然是笑的,语气却很冰凉,“经香、计臻、越汲……你们这些人真是无论在哪都要出乎意料,死不罢休。”
那株赤色珊瑚华美异常,周身仿佛环绕灵息,窈窕、亭亭,身姿绰约,却又孤傲胜雪中红梅,有如神迹。
凡为修士,没有人能够抗拒神物的吸引力,连荆苔都差点因此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被甘蕲牢牢扯住。
沟通天地,是古往今来所有修士的夙愿——只不过,荆苔忽然想,沟通天地仿佛是一个谎言、一个悖论,天地的道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荆苔下意识地看下去,忽然心头一紧,水潭里有人影!
还很眼熟。
甘蕲疑道:“下面有东西?”
那人影一闪而过,现在又看不清了,荆苔的视线扫开:“大概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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