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人的谎话多得就像是这片森林里树上数不清的叶子。部落里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早就不再对这些人再怀以信任。
染红的箭羽在绷紧了的弦上蓄势待发。他们的手指只需抬起,让弦送出这根带来死亡的羽毛。就在这时,从湖中传来一声高喊:
“这是信物!”克里斯奋力大喊道,“我有信物!”
林中躁动似乎静止了一下。克里斯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一秒钟也感觉很漫长...他们认出了这柄短刀吗?一个更令他后背发冷的想法爬上心头,如果这个所谓的‘信物’是假的... ...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短促,但穿透力十足的哨声。林叶簌簌,那些漆黑的锋利箭尖纷纷被收了起来,就像是最开始出现那样悄无声息。一张面具被揭开,利落地翻出一个年轻的,画着鹰鸟腾纹的面孔。
她是一个女人。她的瞳孔和鹰隼一样呈金棕色,瞳孔很小,眼眶的下方用白色涂料勾出野蛮的线条,顺着颊杀出四道纹路,鼻梁和下颌处各有另外一道。在一整个欧洲大陆上都找不到一个像这样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她们穿着束胸,苍白,说话声优美像音乐,双颊像小玫瑰似的红;她们的双手纤细,脚踝像白瓷,需要时时刻刻被一个男人保护在身侧,否则就会遭遇不测或者犯傻,做出许多不能自控的事情来————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呀!可不是美丽孩子气的小傻瓜?那些可爱的小脑袋上摇晃着金色或褐色的卷发,过了一会儿又不开心地撅起嘴来。她哪里懂得世界的危险,懂得银行的规则,懂得理财,懂得管理自己的钱财?她会晕倒哩!至于去选举————嗨!那可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
男人,当然不应该让这些美丽的天使们陷入这些麻烦的困境;这是他们作为男人的义务嘛。他们天生比女人强壮,冷静,有智慧,自然应该接过来这一部分责任。他们应当时时刻刻叮嘱她们,给予她们最及时的忠告;他们要保护她们,让每一个女人出行时身边都陪伴一个男人,或者让她们在独身一人时待在屋子里。至于财产,保护女人的财产不受她女人的天性所损失,这当然也是男人的责任。否则,如果女人的财产都由她自己支配————那多糟糕!她会受骗局,胡乱投资,或者干脆挥霍掉,最后落到一分钱都不剩!
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必须得到来自父亲,丈夫,兄长,儿子的保护。任何一个男性亲戚都应该去帮助自己家族的女人:管理她们的财产,管理她们的教育,管理她们的婚约,必要时还可以管理她们的健康————哦!一个女人如果精神错乱,送她去精神病院当然可以提供更好的照顾。但对于女人来说,精神错乱实在是一件太过普遍的事情了,是她们的天性导致了这个:她可是一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完全不同。她与森林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大自然所特有的野蛮,有力与冷漠。那双隼一样的眼睛里能看清楚一切,坦然而无所畏惧,像一匹骏马。她的指腹粗韧,被弓弦勒出陷纹,眼尾的纹路像是星星划过天空的白光,在夜空,在星下。她的手臂从肘处用颜料涂得通红,像是刚刚从鹿身中接下一个婴儿,或是手持尖刀掏出内脏和肠。她是带着血腥气味的风,是生命,是粗粝的泥土。这泥土掩埋落叶和野狼的尸体,也掩埋人。
然而,那个面孔只是一晃间就消失不见了。丛林中的许多箭尖和弓手也消隐进了阴影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克里斯隐蔽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对方暂时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了...但他们还需要做剩下的一件事:表明他们的来意。
“塞斯,”克里斯轻声道,“塞斯。”
在他的正前方,一个凸起的后背从水中缓缓地升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呈现出一个不断抬起的凹陷。湿淋淋的银发顺着头颅往下垂坠,慢慢地抬起来,露出了唇侧阴森的犬齿。
“别动。”克里斯低喃道。
他的唇几乎没有动。这种紧张让他的手心出汗,几乎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还能握住刀柄。人鱼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缓缓转动头部。他的身体语言表明了他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准备,只是处于非常戒备之中,弓起背部。
丛林等着他们的解释。这最好是一个能被接受的解释;否则,无论是克里斯,还是塞缪尔,都无法全身而退地离开这里。
... ...
部落。
克里斯和塞缪尔被绑在一起,双眼也被布条遮住。人鱼早就瞎掉了,于是只需要克里斯一个人用布条把自己的眼睛遮起来。绳索和布条还是他自己带的呢!绑塞缪尔有点困难,克里斯不得不亲自下手,才能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
人鱼本来对绳索颇为不情不愿,凶狠地露出獠牙;但随后克里斯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塞缪尔就立刻肉眼可见地少了那点不乐意。
谢天谢地,现在克里斯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风平浪静。
在这个计划中,克里斯最担心就是人鱼会和这些部落里的族人起冲突。虽然,在这之前他向塞缪尔恳求了好多次,但克里斯真的没有太大的把握。人鱼天性野蛮逞强,好斗嗜杀,在这几年里他已经领略得很透彻了。如果塞缪尔大发雷霆,觉得人家对尊贵的自己(特指人鱼的强烈自尊心)不够尊重,那克里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趟旅行对克里斯来说十分重要。克里斯哀求过他,也许塞缪尔还记得,也许他只是觉得克里斯愿意主动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很好玩。总之,丛林到现在终于接受了他们的闯入。
一路上,丛林的守卫都没有为难他们。在克里斯表明了来意,递上了信物,并且把自己绑好之后,对方示意他们跟上,很快就再次在丛林中销声匿迹了。森林中穿梭时发出‘刷刷’声响,等到克里斯感觉人鱼终于停下的时候,他们再一次被包围了。
“***."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克里斯分辨出这几个音节的意思,大概记得,似乎是让他‘见到光’。那大概是能摘下遮眼布了;只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要做到这个实在是有点困难。
好在,克里斯和塞缪尔之前有过训练,他排练了好多次,就是为了现在!
得到克里斯的暗示后,人鱼立刻弄断了他身上的绳子。克里斯艰难摸索着把自己的遮眼布扯下来,一下子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袒露前胸,佩戴着骨头雕刻成的一串串佩链,脸上长着年龄的纹路。其他的族人穿着植物纺织物,或是动物皮毛,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袒露前胸,涂抹颜料。
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人类学教授,都能轻而易举得出一个结论: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野蛮落后的部落。她们没有语言,沉默寡言,不穿衣物;用长矛和弓箭杀死动物,像原始人一样去捕猎。这一切都足以表明她们是低等的人,是落后的,愚昧的,无知又野蛮的动物。
远航而来的欧洲文明应当是她们的福祉。她们从此可以抛弃那些世世代代的习俗,投入西班牙语或其他更尊贵语言的宽怀容纳里。她们应当顶礼膜拜文明,为文明献上她们赖以为生的土地,还有深深掩埋在神圣土地下的矿石和黄金。她们更应该献出自己的族人,献出自己的姐妹兄弟,所有年幼的女儿儿子。
让那些落后的愚昧尸骨永远掩埋在不见天日的矿山之中吧!即将坍塌和已经坍塌的洞穴,未尝不是野蛮和未开化最好的宿地。即便不是如此,她们也应当被挤压进欧洲先进文明的滚烫熔炉之中,用发亮的橙浆烫掉自己延续古老语言的舌头。
至于那些语言———她们的那些语言!所有真正的语言学家都会不屑一顾。那也能叫语言吗?那些也能被称之为文化?她们的典礼是落后的,她们的继承是卑微的。除了诅咒和呓语,她们的舌头还能说出些什么?
文明应当是她们的福祉。除了这些,她们还应该献出自己卑贱的身体。以供消遣,以供取乐,以供奴役,以供摧残和践踏,在这片她们生活和死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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