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计划,早在他未见到亚尔林的时候,就已经在克里斯的脑海中成型。他从那些预知的梦里,知道了亚尔林一直苦苦寻找的是什么... ...那个军官,他要的是被人鱼夺去双腿的人类,心头一滴鲜红的血。这一滴血从匕首中滴下之时,就是他能得到双腿,重获人类灵魂之时。
他是一个人类。但塞缪尔希翼他也成为一只野兽,和他一同永远在深海中相拥。克里斯做不到。塞缪尔从未真正给过他选择的权利,但人鱼自己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是一把无意间开了刃的刀面,握者无心,连伤人也无意,就连责备他都让被伤者内疚而不忍。
人鱼在等他的回答。但他的这个回答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克里斯轻轻垂下眼帘。他见识到了红尾如何对待他们抗拒的伴侣;他的塞缪尔,也会有一天这样对待他吗?
“总有一天你会想离开的。”亚尔林的声音冷冷响起,回荡在船舱内,“你以为...到时候它会让你离开吗?”
“那野兽要的是你的灵魂。你真的以为它会爱你么?”
“你会沦落成它的奴隶,一具没有自我的空壳而已。它不会让你有离开一步的机会。等到你想离开...它宁愿折断你的腿。”
青年的另一只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了。人鱼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呼吸顿时一滞。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克里斯很快感觉到,人鱼原本轻轻握住他的手爪慢慢收紧了;对方宽大手骨间慢慢地用力,用力捏住他苍白的手背,甚至留下醒目的红痕。克里斯不发一言,身体微微颤抖,只听见人鱼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响起。
砰,砰,砰砰。狭小而黑暗的洞窟中,青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塞缪尔此刻的心跳声。它像一只沉重而压抑暴怒的鼓,越来越急促,像是天际边一道沉沉乌云中若隐若现的可怖闪电;灰色的天空就是这张不堪一击的薄薄鼓皮。暴凸起的青筋‘突突’拼命鼓动在人鱼苍白的颈肌上,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胸膛慢慢开始起伏,但却压抑得只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塞缪尔粗哑地喘息了几声。他苍白手臂上几根蓝紫色青筋紧紧凸起,像是蜿蜒其上的蟒蛇。克里斯感受到人鱼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耳间,对方离他已经如此之近,青年甚至能因为他的剧烈心跳而失控地胸中共震。
对方苍白健硕的胸膛像是冷硬的山岩,一颗猩红饱满的心脏在其中痛苦地激烈抽搐着,完全失了控一般地在搏动,泵出热血。他自己的心跳声让甚至青年手指尖发麻。克里斯的呼吸滞住了,脊背向后完全本能地弓起来了一些,但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背后便是山岩。洞窟冰冷,坚硬的石块令人不适地抵在青年身后,已经咯出红痕。人鱼沉沉逼近的身体让他连膝盖都弯了起来,修长手指在一侧下意识抓住凸起的石块一角,像是溺水的人想要依靠什么东西似的。青年讨厌这种感觉...当他的手搭在刀鞘或手枪板机上,他才能觉得一点安全;这种危险如此逼近的直觉让他胸中压抑不已,无法呼吸,几乎被条件反射般激起动物的攻击本性。
急促的呼吸声在洞窟里响起来。克里斯紧紧闭上眼睛,手指抓住岩石。湿淋淋的瑰丽银发从他肩头流泻而过,人鱼喘息着的头颅埋在他脖颈与肩窝之处,冰凉手爪猛地在他后颈一收把住那截细腻皮肉,正正抬头将青年的脆弱脖颈收入上下一对獠牙之中。
克里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哽声。他的眼睫上下轻轻颤抖,但仍未睁开,喘息却变得急促。耳边的血液脉搏声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清晰。塞缪尔无比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尖牙锋利森白,深深抵在爱人柔软的喉管上,狠戾压出四枚陷下的尖坑;鲜红的血立刻从中溢出,自青年绷紧的脖颈线下滑落。凸出颤抖的喉结在野兽衔住的齿间滑动着,搏动之间的动脉声延至人鱼尖锐獠牙上,好似一只被折翅的天鹅。
人鱼痛苦地叼住了他柔软而不能反抗的猎物。他应该杀了他吗?杀了他,他永远都不会再跑了。那些人鱼都是这样做的,他梦中所见的那些人鱼...。人类不会爱他,他们永远都不会彻底属于他们的伴侣。他们总想逃走,逃走,逃到陆地上,逃到涌浪上那些可笑的,用木板所做的船只上。他们只想远远地离开,背叛,永远撒谎。
将他带入深海吧。无数空洞交叠的远声在野兽耳边响起。他的肉体将属于你,他的灵魂也将属于你。吃掉他的心,将那颗痛苦牵动你胸膛的纤细心脏从血肉中挖出来,那颗心本来就属于你... ...
塞缪尔发出痛苦的嘶哑哽咽声。他的手臂在激烈颤抖,紧紧绷起,连整个肩膀和胸膛都抖动起来。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克里斯的心,他伴侣的心脏... ...从他们所见的第一面起,克里斯就应该是他的东西。
他答应他的。人鱼痛苦而委屈地想。是他闯入自己的领地,先要走了他的心。他有尖牙,生来就有利爪;这些天性永远无法被磨灭,谁也不行。
他不懂得什么是爱。他也不想懂,他只想占有。人鱼天生就是掠夺者;他们愿意用宠爱来溺毙自己的伴侣,却不愿意去爱他。他们从不理解,也没有什么好去理解的;他们的伴侣属于他们,本该如此。
塞缪尔哽咽着。克里斯为什么不能永远属于他?他不懂,他难过地不明白。野兽合拢在爱人喉管上的尖牙在发颤。他们难道不应该互相属于对方吗?人鱼愿意给他自己的一切。他自己的心,他的每一滴血,他的忠诚和占有。他愿意让克里斯统治他的心,做他的爱人权杖下永远充满渴求的奴隶。
为什么克里斯不能同样给他自己的一切?为什么他们的伴侣要逃走,抛弃,撒谎,和背叛?塞缪尔弄不明白。他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样痛苦呜咽着。他们的伴侣,他们心爱的人类;逃到了那些远远的,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离开了海,再也不会到他们的巢穴里来。
找不到了。人鱼哽咽了一声。不见了,找不到了。就像是金色的太阳亮起后,在幽蓝的海面上消失的朦胧雾气。他们就那样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野兽的尖牙颤抖着在柔软皮肉上陷下去一个坑,慢慢地,慢慢卸下了力度。他颤抖地松开了克里斯。从人鱼的喉管中传来一阵心碎而哽咽的呼喘声,像是某种受伤的,凶猛的大型动物。
他的手臂撑在青年耳边。人鱼苍白的脸颊贴了上来,像小动物取暖似地,颤抖着,慢慢去蹭对方紧闭双眼的侧脸。
“...别...逃,”他难过地说,哽咽着,结结巴巴地祈求,“别逃...。”
他的手臂收紧了。人鱼把克里斯抱在怀里,用双臂搂着他,像是担心他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来,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不见了。
“你想...要什么?“他喃喃地说,像小孩子搂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搂着对方,在爱人肩窝处埋着头,声音沙哑,“都...给你。我都...给你。”
“我有...金,金子,”他努力地说,努力去模仿那些记忆中的人类语言,几乎绝望又难过地去使劲想那些人类所喜欢的一切,那些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能留下他们的东西,“我有...好,好多金闪...闪的...东西。....我们的海,有...好吃的,鱼... ...很好,很好的鸟,我给你抓...好看的鸟...“
他的声音显然十分难过,断断续续的,时而被哽咽和抽气打断,但没有一滴眼泪能够流出来。人鱼是不会流泪的;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落泪。塞缪尔只觉得很难受,难受得他甚至无法呼吸了,像是受伤了一样的感觉,像是鲨鱼咬了他。但鲨鱼咬了他,他很快就会好的;也许第二天,也许第三天。现在他所感觉到的这种疼痛,却让人鱼觉得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
这是什么伤口?他从未见过有这样的鲨鱼。
人鱼颤抖着抽气了一下,吸了一下鼻子。他显然是在哭,只不过没有眼泪而已。接着,他用蹼爪笨拙地去摸青年的后脑,苍白的手爪插在对方金褐色的柔软发间,让克里斯抬头一些,想去看他的人类的眼睛。
”你可以...不游泳的,”他小声道,说得磕磕巴巴,“我们可以...住在,在岛上,那些人类...人类的房子,我给你...我会做,我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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