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轲在背后看两个年近古稀,各在朝中任一方要员的老人斗嘴,颇有些忍俊不禁。待对方走了,才上前咳嗽了一记,道:“老师,师弟如今还未走上仕途,这样做是否太张扬了。”
今日那讨张氏十罪檄,可是将邱家得罪了个彻底,未必邱韦和魏王不会想着报复回来。
崔郢哼了声,笼着袖子,施施然往宫外走:“那又如何,这条路是他自个选的,老夫只是助推一把。”
“有老夫在一天,邱老贼的算盘就成不了,至于我病退以后,他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承我给他留的衣钵,就看他的造化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是十足的护短口吻,公良轲笑了笑,没拆穿这一层,跟着他走下了汉白玉阶。
外头的天气甚是晴朗,天空湛蓝,万里不见一片云彩。
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公良轲想。
从今日起,谢南枝这个名字,大约要在上京内外传遍了。
—
魏王最近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科举受贿东窗事发后,邱韦便将他叫去,名为劝谏,实则好好叱责了一通。还勒令他这段时日好好待在王府中避风头,不准再出去惹祸。
魏王自小就有些怵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的外祖。每次入宫请安,荣贵妃都向他耳提面命,要想夺嫡,须得依靠邱家的支持。
过去他拿这话当圣旨听,如今年岁渐长,邱韦还时常以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对他,某次给他收拾烂摊子气急了,还指着他骂道:“竖子不足与谋!倘若太子才是我邱家的儿孙,我何至于呕心沥血至此!”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从此心中生出许多怨恨和不忿,邱韦的许多告诫,他也当个耳旁风听,这日也依旧如往常,寻了许多狐朋狗友,出去花楼饮酒作乐。
他招来的这些朋友大多是世家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身份不如他尊贵,看眼色的把式却不差,知道他近日心情不佳,便刻意没提会试那些风言风语,插科打诨,将魏王哄得很高兴。
正酒酣耳热时,外头忽然跑过一群嬉笑的孩童,口中嘻嘻哈哈嚷着打油诗,你一言我一语拍手对唱道:“阿翁一自转都堂,百计千方干入场。邱张财多儿子劣,无名言轻试文长……”
远远听了两句,里间就有人回过味来,微微变了脸色。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关窗,剩下的孩子便大笑起来,争先恐后补上后半段:
“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逼人顶缸。寄与上京言路者,好排阊阖说弹章!”*
他们所在的雅间在花楼最好的位置,推窗往下瞧就是繁华街景,这打油诗也不知在民间流传了多久,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背上一段,从街头到巷尾你接一句,我和一句,连路过的行人听了露出点笑意。
“……”
雅间中一片死寂,魏王摔碎了所有杯盏,眼睛赤红,愤怒地粗喘着。
一旁侍奉的美姬都被吓住,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他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世家子大着胆子,提议道:“王爷,要不然我们下去教训那些刁民一番?”
另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则暗中撞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猜着魏王的心思说:“肯定又是那太子的手段,王爷放心,皇上对太子厌弃得很,一定不会为这点小事动干戈的。”
魏王喝了几壶春酒,反应开始迟钝,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蠢货!”他恼火地怒骂,“崔郢那老匹夫……与太子势同水火,怎么可能给他当枪使!”
“定是燕王那个贱种,平日装得病殃殃的,实际早因为结亲和崔郢搭上了线,暗地里算计本王!”
房间里无人敢反驳,任由他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等魏王发泄完怒气,正咬牙切齿地琢磨要怎么报复回来,忽然听得砰地一声响。
他的随从慌张推开大门,气喘吁吁地赶来通风报信:“王爷,不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叫满屋的狼藉吓了一跳,语速不自主放缓,磕磕巴巴道:
“皇、皇上醒了,在宫里大发雷霆,说……说是要褫夺您的封号和王位,让您去宗庙思过!”
—
谢南枝这日颇有闲情,出门散步时,还从街边摆摊的农户处买了一些据说从山中采得的野蜂蜜,打算回去冲水喝。
这是他最近刚刚悟到的方法,那天收到信后,他对着太子殿下寄来的重瓣梅花沉思许久,也没搞清对方的意图。最后觉得花瓣幽幽的香气甚是好闻,拿来泡茶应当不错,遂愉快地决定了它们的归所。
于是才有了今日上街这一趟。
街上人多,书棋生怕他被磕着碰着哪儿,又撕裂手臂上的伤口,于是处处留意着周围的人群,不由得埋怨道:“公子,这点小事,您让我跑一趟就好了,何必自己来这人挤人呢。”
谢南枝笑了笑:“成日在东宫里待着也是气闷,不如出来走走。”
书棋看起来并不赞同:“伤筋动骨本来就该静养,您太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了。”
“上回太子殿下来信,您也什么都没说。等殿下回来发现了,您要怎么办?”
谢南枝不慌不忙道:“上京离滕山本就有些距离,再加上他还要去云中绕一圈,等他回京,这点小伤早就好了,所以何必多生事端?”
“……”
书棋很想问,您是不是也怕太子殿下生气,才想着把这事瞒过去就算了。
然而谢南枝的神色实在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心中憋闷着不满,气鼓鼓地琢磨了一会儿,决定不把前两天从亲卫处听得的,梁承骁已在返程路上的消息告诉谢南枝。
这段时日那首打油诗在民间流传甚广,两人在巷间走了一会儿,也听到有孩子在拍手唱。
书棋是头一回听到这诗,新奇道:“这词倒是写得朗朗上口,听一遍就叫人记住了,也不知是哪位的大作。”
事情的始作俑者慢悠悠地走在他旁边,听了但笑不语。
回程路上,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经过一处巷子时,忽然间里头冒出个人影,不偏不倚和谢南枝撞在了一块。
经过上次在崔府外的事,书棋已经对巷子有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见状动作先于意识一步,赶紧挡在了谢南枝面前,受惊吓道:“你干什么!”
那闷头往前走的是个模样平凡的中年人,似乎才反应过来走神撞到了人,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刚才走路没注意前面,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谢南枝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打量他几秒,才重新挂上温煦的笑:“没事。”
那中年人应该是着急赶路,又同他道了歉,确认他没有撞到哪儿,就匆匆走了。
对方离开后,谢南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神色若有所思。
书棋担心他碰着伤口,但看他的表情又不是这么回事,疑惑问:“怎么了公子,有哪里不对吗?”
片刻以后,谢南枝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无妨,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吧。”
……
与此同时,一条街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外表低调普通的马车。
车厢内坐了两人,一位身着锦衣袍服,模样还算俊朗周正,只是脸色苍白一些,眉眼隐约能见出晋帝的影子。另一个则是长随打扮,大约是他的侍从。
在马车中等了许久后,随从忍不住问:“王爷,您刚才都没见着那人的正脸,怎么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那着锦衣的年轻人——也就是晋帝的第三子,传闻中一直在府内养病的燕王——闻言微微笑了一下,气质更显苍白阴郁,答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本王光是见他背影,就知这是个难得的美人,自然想拜会一番。”
随从是清楚他的喜好的,也知道燕王府的后院豢养了许多貌美青年,男女都有之。
燕王自己病殃殃的,却极其喜爱烈性和宁折不屈的美人,尤其热衷于将他们的脊梁一寸一寸折断了,跪服在他面前。等到这一个被玩坏了,弄脏了,又兴致缺缺地去找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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