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筹心里一突,道:“你打算用什么去诱敌?”
徐英川手指点在舆图上河谷的首尾两端,不徐不疾说:“你和我各领一支队伍,分兵两路,我佯装退兵,在阵地指挥军队退出河谷,你领前军前往后方。加上原有的驻军,我们有八万兵力,你带五万,从后包抄他们。”
徐英川目han神光,熠熠地看着江筹,他对这个作战计划有很大的把握。
“不行,”江筹唰地站起身,把脚下砂砾踢得哗哗乱响,“你把自己当诱饵,又只带这么点人!徐英川,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儿子才百日!”
徐英川抬眸,狡黠地笑:“正面迎敌,是你不行吧。”
“我没在同你说笑!”江筹气急,抓起护心镜,撒气似的往身上一股脑地栓:“分兵两路,说得好听,万一出了事,你叫我怎么、怎么......”
“江筹,你听我说完。我的背后就是河谷出ko,只要他们攻下来,我可以灵活进退,但是绕背突袭只能由你来领兵,”徐英川知道江筹需要立功,仰面看着他,露出安抚的笑,“再说了,我是主将,军令如山。”
江筹冷笑:“哪个主将退兵会在最后撤走。”
徐英川笑呵呵地:“徐英川嘛!我体恤下士名气这么大,谁不知道我啊!”他收敛笑容,指着舆图,继续道:“一旦敌军中计,你立刻在后方呼应,两相突进,可成钳形,擎断敌军咽喉。”
江筹气呼呼坐下,却已经有几分妥协。
“你带好辎重粮草,如果五天之内此计不成,再退回此地,直接强攻。”大致讲完,徐英川又细说了一遍计划,卷起舆图:“先回帐内,拟完详细计划,明日黄昏时动身。”
翌日戌时未到,千秋池河谷ko的军队拔营,兵马悄然无声消失在谷ko。
河水奔涌向前,急流迸溅在碎石滩上,像是击碎的金尘。
马蹄踏着水,残碎的霞光相互推搡,在水面粼粼涌动。
膘壮骏马低头饮水,温旻盯着水面浮光,追问:“后来如何?”
黄令庵眯起眼,遥望千秋池畔那一片川泽,说:“徐英川一败敌军,便就地驻扎,不再追击,据守千秋池十余日。朝廷发牌催促他发兵,他一概不理。直到三法司联合兵部的文书送到战地,说他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就地处决了。”
叛将受审是大梁百姓都知道的故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轸庸年时传唱很广。
温旻却是第一次听战前的经过,“江尚书也在那场战役中,却甚少听人提起过。”
“那是他不愿意。”黄令庵道:“徐英川死后,敌军闻风而动,俘杀了监军太监。后方的部队没多久就打过去,兵部尚书江筹被流矢射中,昏迷多日,好在这一仗险胜。回朝后,他就被调进了兵部。”
黄令庵松开缰绳,兀自坐在池畔:“也许是因为徐英川的事,江筹不愿说,但这场仗却可以说是他从戎生涯里,最显赫的一记军功。朝廷因此赦免了他父亲枉杀人命的罪名,江筹的仕途少走许多弯路。”
温旻直觉这话题不会仅止于此,黄令庵还有别的话要对他讲。他也坐了下来,遥看远处的落日,脸颊被晒得发热。
“徐英川虽然身死,但身后的故事还没完。”黄令庵停顿须臾,接着道:“他的夫人投井自杀,徐家满门,最后只剩一个婴孩。”
温旻心头一跳,迟疑地说:“他活下来了?”
黄令庵侧首,定定地看着他,道:“是,轸庸初年我在外地领兵,听闻此事暗中派人进京,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个孩子。”
“他如今在何处?”温旻呼吸微促,过了会儿才讪讪道:“唐突了。”
“我的人半路被截杀,那个孩子不知所踪了。但是今上登基那一年,我在薄云关驻守,接收了一批被流放来的囚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我当年的麾下。我逼问后才知道,他们在回程的路上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杀手,是他投靠旁人,杀了同行兄弟,将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
温旻心绪难宁,蓦地站起来。
千秋池上的风又干又烈,温旻的袍角被鼓动着,他的影子被夕照投在砂砾滩上,长长的,孤寂的一条。
黄令庵的声音空寂辽远,像是从天际四合而来:“那户人家姓郑。”
耳畔近乎轰鸣,温旻眼前一眩,喉间发紧,颤声说:“我......”
黄令庵没有等他说出下文:“郑家的当家没有娶妻,却凭空添了一个小子,这是我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的。我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查到了朔西的戍卫军里,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京城。”
风掠过草叶,呜呜有声。温旻平复下来,鞠了一把水,又撒回水中。
半晌,他说:“徐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
黄令庵道:“通敌案案发后,不少人上书要求重新审理此案,先帝淹了那些折子。上书之人,全部被打为他的同党,由此京师官员被清洗,几年后才重新起复了一些。但是先皇怎么可能做错事,这件案子始终没人重提。”
“此处......是他的坟茔,为何没有树碑?”
“没有人能给他树碑,”黄令庵说,伸手指向前方,“只植了一颗胡杨,从这里可以望见。”
温旻看见不远处有一顶金黄的树冠,像是怕惊扰到了谁,轻声说:“这些年来,无人祭扫?”
“无人祭扫。二十多年,我不敢近前。黄沙埋骨不埋名,可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见他。”黄令庵仿佛哽咽,他蘸水抹了把脸,牵起缰绳,马儿乖训地随他上岸。温旻怔怔地站在风里,听见身后黄令庵的声音再次飘来:“等到乾坤复宁那一日,我或许会来罢。时辰差不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把夕阳碎在了浅水湾里,风声又一次响起来。温旻在原地等了很久,他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沉默,直到盘旋头顶的鹰唳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牵马踩过浅滩,在胡杨树前站定。
这是他千百次渴望触碰渴望追寻的人的最后归宿,残破得称不上坟冢。
温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触碰这块土地,良久,他俯下头,重重地挨在那片砂砾上。
第133章 逃兵
四月中旬,芳菲已尽,满城绿肥红瘦。
立夏前后雷雨渐多,朝会刚散,艳阳天里顷刻间就是云积雨聚。这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止住,来去匆匆的,草腥味蒸上人脸了,在檐下躲雨的轿子才被晃晃悠悠重新扛上肩,几只鞋在水坑里噼里啪啦溅起一串泥珠子。
那顶其貌不扬的轿子走到街ko,不知从哪钻出来个高个的和尚,看来也是淋了一番雨,身上有深浅的水印子,连帽子里也盛着水。轿夫向左,和尚也向左,轿夫向右,和尚还是跟着。
前面的轿夫空出一边膀子招呼:“师傅干什么,佛祖也没挡路的说法。”
帘子纹丝不动,轿子里的人察觉到外面的情况,问:“什么事?”
刚霁晴的阳光太晃眼,轿夫眨出眼水儿,转头避过和尚,朝轿子内压低声音道:“老爷,是个僧人。话也不说,小的们闹不准是要干什么,正问着呢。”
洛汲掀开轿帘,朝外面看了眼,又缩回去。
“化缘的和尚,给些银子打发了就是。”声音不高,正好教外面的和尚也能听清。
老爷都发话了,轿夫便依着掏了银子,和尚沉默了会儿,果然让开一条路。轿夫如蒙大赦,这和尚比他强壮许多,好在不是来找茬的。
轿子继续往前走,洛汲被摇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颠了一下。
这一下瞌睡颠醒三分,洛汲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呵斥道:“怎么走路的?”
外面抬轿的立刻说:“小的该死!”
轿外复又陷入沉寂。
又是一阵摇晃,外面隐约的人语都散了,一丝声音都都听不到,洛汲猛地惊醒。下朝他时淋了一身雨,便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可眼下这个时辰,就是再走个往返也该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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