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甫一想到这一点,便洞明几分,这看似寻常的偶遇,恐怕并不是冲着秦翌来的。
正当时,街面上往来的平头百姓渐渐地少了,乘轿的多起来,只听秦翌说了一声:“前头就是了。”
果然是专门结交贵家的铺子,店门的陈设虽简朴,但那木料分明是金贵难寻的,和京里明里暗里摆阔的权贵一个样。温旻老远就闻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他站着不动,保持了客人的矜持,身边的秦翌殷勤地递上帖子,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引见。
“秦公子来了,老板娘煎了茶,您来得正是时候哇。”那人笑意盈盈,忽的瞥见后面还有个温旻,便礼道:“这位是?”
秦翌道:“我的朋友。”
那人俯了俯身:“秦公子的朋友,果然也是贵气不凡,小的怠慢了。这便请吧。”
店内台案上缀着几盆净瓷植的虬松盆景,除此之外,陈设十分寡淡,像个隐士的去处。柜架上摆出来的香料都是用瓷罐封存,上面贴了条子,以免相互间串了气味。待客的厅堂布置的开阔,四面都设了内室,挂着锦帘,暗纹倒映的光华随风自动。穆兰妲坐在中央的小几边斟茶,见客来了,到长柜边,取了小戥子调香。
温旻听她的名字是关外人,本以为也是关外女子的相貌,这一见之下,觉得她长相更接近汉家。穆兰妲挽着松髻,大袖翩然在这股冷香中摇摆,温旻这才察觉,她梳的是个妇人髻。
他见状不动声色瞥眼秦翌,心道不知这小子要怎么在秦阁老那里交代。
秦翌凑上去:“老板娘,这就来叨扰了,莫嫌我烦呐。”
穆兰妲把小袋的香料递上去:“怎么会,秦公子光临,敝店蓬荜生辉。”
秦翌摆摆手:“今日不是我添置,是我的朋友。”他退开小步,托袖做了个“请”。
“他是初次来,老板娘替他想想,若是赠友,该用什么香?”
“秦公子的吩咐,我自然要尽心。”穆兰妲弯起眼睛,她的确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难怪秦翌会这么上心。
趁着穆兰妲转身取罐子的功夫,温旻随ko提起:“老板娘的姓氏在中原不多见,是从关外来的?”
穆兰妲闻言顿了一瞬,侧身将瓷罐摆在了长柜上,伸手别开垂落的额发,笑说:“客人见多识广,旁人听了我的名字,都道我姓穆。”
秦翌不明就里,赶忙补了一句:“我就没有。”
穆兰妲又一次笑弯了眼,桃瓣一样的嘴cun开合:“我知。”
她捏着银勺在戥子上添了几次研磨成粉末的香料,轻筛进锦袋中,指尖翻飞着将锦袋系好:“赠予好友,有这样一副料方,客人试一试,若不喜欢,还能再换。”
温旻嗅了嗅,确实是清香袭人,闻久了却并不腻乏:“老板亲自调的香,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边上的秦翌丝毫不掩喜色。
穆兰妲han笑道:“客人喜欢就好。”
温旻收下了锦袋,正待结账,忽的向内屋看了看,见那后面十分清静,状似无意般道:“老板这后面是做什么用的?”
“平日本是有些雅士过来斗香取乐,今日倒清净,想是知道有贵客来,不好来打扰。”穆兰妲话说得滴水不漏,边说着边从长柜的屉子里排了几纹碎银出来,“再后面就是敝店停香的仓库,这就不方便向客人透露了。”
温旻收了碎银:“是我唐突了。”
秦翌在边上咋咋呼呼的:“就走了?”
“你想留,不该问我啊。”温旻说。
秦翌剜了他一眼。
穆兰妲掩了cun轻笑一声,目送二人离开。
内屋里人影一闪,先时引见二人的那人走了出来。
“小东家在后院等候多时了。”那人恭敬地说。
穆兰妲道:“几时到的?”
“与那两个客人一同到的。”
穆兰妲把那东西放下,往店内望了望,内屋里挂的帘子被拨动了一下,走出来一个很高大的和尚。
和尚肆意地释放杀意,他死死盯着铺子的出ko,那目光几乎是淬了毒一般。
穆兰妲冷冷地看着他,直到那和尚牙咬切齿地说了一句古怪腔调的话,她才神色微变,哂道:“你发什么疯。”
和尚眯着眼,拳头紧攥,关节发出一连串嘎啦的响声。
他的齿间咬出了丝丝鲜血,换成了汉话:“刚才那个人,我要杀了他!”
第106章 劝告
“杀了他?”
煎好的茶水早就凉了,穆兰妲面色不虞地将瓷壶盖子阖上,室内冷香萦绕,令人心神凛然,后屋仓库吹了冷风进来,一时间,她额上竟渗出些细微的汗珠。
没有人说话,半晌,她才抑制住微颤的嗓音:“达奚旃,你做和尚这么久,也该把尾巴收一收。”
达奚旃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幽绿的凶光,穆兰妲几乎听见他ko中恶狠狠的磨牙声。
穆兰妲是害怕他的,人都会对露出獠牙的野兽抱有畏惧,早在朔西的时候她就见过达奚旃宰人的场面,那是真正的将人当做牲ko一般豁开。达奚旃此时说要杀人,便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们在草原上游荡的时候,死在达奚旃手底下的冤魂不计其数。穆兰妲还能回忆起那种困窘却自由的生活,除了与丈夫的一点温存,掠夺就是生活的全部,她一时有些迷惘,好像关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分明没有过去多久,一眨眼却又重新嗅着京城的气息。
安稳妥帖,年少远走的时光像是困在了一场梦中。
穆兰妲惊疑不定地想,他要杀那人做什么?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达奚旃横了眼睛过来,伸手在光秃的头顶蹭了两下,收敛了一身杀气:“我认得他,六年前那双眼睛,我一辈子不忘记。”
这话如潮水一般,把满腔的恨意重新推上来。六年前穆兰妲的丈夫殒命荒野,尸骨为豺狼所啮食,仅剩一把齿痕斑驳的污骨。
瓷制茶具砯然撞出声响,穆兰妲抬眼看向他,漆黑的双眸中涌动雾流。
达奚旃的笑容里翻滚着血色:“嫂子,杀了大哥的那个人,就是他。”
温旻到了商闻柳住的院子的时候,院门正开着敞气,檀珠不知道去哪里玩了,院子里的鹅嘎嘎地横行霸道。
晚秋的风太寒,屋里屋外都挂上了新制的厚帘子,商闻柳过得养生,就连烹水的小炉子也支起来了。里屋咕噜咕噜地沸着响,指挥使跨过外间门槛,在书房前叩了两声门,叫着商闻柳的字。
屋里人道了声“进”,指挥使掀了厚帘子,微微矮身踏进去,只见屋里那人正背对着门ko,披散着头发,发尾没有干透,还有点湿漉漉的痕迹,从窗纸透进的微冷的光显得他肌肤愈加素净,行止间乌发做衬,有点冰肌玉骨的意思。
屋里并不太敞阔,想是刚沐浴后没来得及收拾,门窗都还闭着,只有南窗敞着透气,边上摆了个小炉子,上面正烧着水。
“老远闻着有香味,想不到是你来了。”商闻柳惊奇地从小火炉上提了壶,往杯子里兑了点温水。
温旻贪凉,走了这许久早就热了,端在手里不肯喝:“路过家香料铺子,我看用料都讲究,便买了些。”
他把锦袋放在桌上,稍稍拉开,商闻柳过来嗅了嗅,觉得有寒梅冰雪的冷香,赞叹说:“哪里调的香,闻着不俗。”
“就是家小店。”温旻晃着杯盏晾水,杯ko聚起的一把细细的影子被摇碎,他盯着那细碎的涟漪,想了想说:“要是你觉着平时上衙用不合适,给檀珠用也行,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这个。”
说话间,商闻柳已经把锦袋收拣起来,“刑部都讲究,用一用也无妨。”他转回身,坐到了温旻对面。
商闻柳看他喝完了水,起身去炉边再给他添。
温旻捏着空杯,有些发怔。
他和商闻柳之间总葆有一种微妙纯然的联系,两两相对着,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总有这么一条线绷着,越线了就是死罪,但越过了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指挥使这么想着,从身后囫囵地把人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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