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睡,明天我去访友,不必等我吃饭。”月光重新露出头角,程谯云站起身,拿了只烛台点着,端在身前,那火稍稍窜动,屋里的影子就跟着一晃。
门“吱呀”被拉开,庭院里酝酿了一个黄昏的风扑进来,程谯云护着烛芯微弱的火苗,慢慢地走到廊下。等风静了,那月亮愈发白亮。
“爹,”程谯云正要走,商闻柳忽然站起来,“刚才我说那个朋友——”
程谯云站了会儿,小幅摆手把袖摆展平,没回头看儿子,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和他......我和他好。”商闻柳结结巴巴地说,“是那种好。”
厚重的云重新把月亮遮起来,昏黄的灯火笼罩住程谯云的脸孔。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好像还没从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秋夜的凉风掀起父子二人的袍角,窗户纸颤起了细小的鸣音。
程谯云在这阵微弱的纸皮声里忽然转回头,黑漆漆的夜色和烛光交替摇晃,让他看起来有些冷厉:“你说什么?”
“我、我和他相好!”商闻柳大声说。
第97章 赌庄
月上中天,京城各处铺子已经闭市,明朱坊后有人掀开一块破破烂烂的门板,一个黑黢黢的大洞连通一条发黑的木制阶梯,曲折通往深处。
那人迟疑须臾,点了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
外面破败不堪,内里竟然别有洞天,那人走了不到一会儿,阶梯向上攀升,到了一处宅院中。此处灯火通明,隔着几面墙,隐隐有疯癫的人声传来。那人学了几声鹧鸪叫,一扇隐蔽的小门便张开了一条容人进来的小缝。他甚至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开了门,门后就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这是一间赌庄,里面人头攒动,又臭又浓的烟气在一层的大厅堂里缭绕。来人是头次来这种地方,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和畜生一样嚎叫的赌徒把他惊得冷汗涔涔,他按照吩咐转过一条暗廊,来到暗角里待着,不断扫视眼前的十来张赌桌。
有几个赌棍输光了钱,正在向庄里的地头蛇借钱,想是借得多了还不上,几言不和,几个壮汉搬了台铡刀,切了那赌徒一根小指。
惨叫声在整间庄子里显得不值一提,那脏血飞溅到了来人的眼睛上,使他整片视野都红了,他焦躁地擦掉血滴的同时,看到另一个瘦弱不堪的赌徒骂骂咧咧从赌桌上下来,看到暗角这处的时候,赌徒明显愣了一下。
就是他了。
赌徒试探着往这处走,他偷摸着抓了一根蜡烛,灯火向上移,一张圆脸被照亮。那接头的赌棍楞了一下:“打哪儿来?”
“城外十里亭。”城外压根没有十里亭。
赌徒咂咂嘴,眼里血丝透颤动着,像屠户称ro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生面孔啊。”
宋彦不做声,他是第一次被指派来做这种事。赌徒伸了手出来,对他晃了一下:“这边来。”
宋彦随他到了无人处,见赌徒把油腻腻的裤子抖了两把,流畅地摸出纸团。上头糊了些什么姑且不论,皱巴巴一张纸,涂满了墨团,宋彦微微皱起眉。
“从赌坊里找到我这么个认得字儿的可不容易。”赌徒把纸团给了他,邀功似的搓手,眼睛打量着宋彦,像能从他身上刮一层银花下来似的,赌徒接着说:“他们这个月,就去了这些地方。”
“不必告诉我,我只是个传话的。”宋彦迅速地把纸团收起来,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在赌徒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把那份殷实的报酬拿出来,挺沉的一包银子,赌徒立刻抢了过去。
“就这么点儿?”赌徒红了眼,啐了ko唾沫,拿脚碾了。他掂了掂那包银子,拉开系带,眯眼数着钱,差不多十来两,是他这一个整月的情报钱。而后一把薅了,解开自己随身的钱袋倒进去。宋彦眼尖,瞥见那钱袋ko翻出来的内侧有个小小的“商”字。
他把银子贴身藏好了,才慢吞吞道:“我替你们干的这事,闹不好要赔命的,你们这,不仗义了吧?”
“已经比上个月多了。”宋彦不会说好听的话,直眉楞眼地回绝。
那赌徒哼一声,使劲儿摸了摸裤腰带上栓的银袋子:“这情都靠真金白银维持,少一个子都不成。今年年景又不行,哪里不要用钱?你去跟你们东家说说,我们混市井的讨ko饭吃不容易。”
宋彦始终垂着眼,嘴上对那赌徒随意搪塞过去,就匆忙离开。
夜里有宵禁,几列巡街的队伍从街面上缓缓行过。宋彦熟知他们的行程,等那灯笼光消失在街角,他便敏捷地窜过路ko。
到了约定的地方,那个人还没有到,宋彦缩在墙根处,心中稍稍焦急,他还有个席得赶紧去赴,否则再耽搁一会便赶不上了。没过一会,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他不敢妄动,屏息听着动静。
来人不止一个,先是个男子的声音,那男的听着有些恼怒,压抑着调子:“你跟来干什么!”
跟着他的竟是个女人,宋彦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那女子身上背了个小包袱,正拽着男子的胳膊。
没成想头一遭出来,就碰上这一对亡命鸳鸯。宋彦想离开,奈何他藏身的角落稍微有动静便会被前面这两人发现,他向里紧贴土墙,腰侧的匕首拔出来一些。
那女子说话了:“府里的看守被我药倒了,我等了你好久,带我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那男人强行分开女子纠缠的指头:“回去。”
“不,我不。”那女子固执地说。
宋彦手中汗涔涔的,不知眼前这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默念这对男女赶紧离开,否则等接头人一到,刀下便要多两条冤鬼。
“是老爷叫我来这的。”那男人实在拗不过,好言劝着,“不是因为你药倒了府里能用的人,而是老爷放任你做这些事,否则他怎么会叫我来。他全都算好了,我若带你走,城外就是杀我们的人。”
那人有些急躁,他接着说:“外面危险,快回去。”
宋彦不知道他们ko中的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只觉得背后发凉。
女子的包袱里大约装了不少金银,她一动,包袱便微微摇着脆响。她带着哭腔:“懦夫!”
“夜间归家太危险,前面转角等我,我带你回府。”
大约是知道私奔无望,女子擦了眼泪,直起身,冷漠地说:“滚。”她把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掷,几根发簪散落出来,她面前的男人显然怔了一下,又重复道:“前面等我。”
宋彦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手里匕首依然紧握着,冷不防一声叩响,他精神一凛,发觉那打发女子走的男人竟然就是接头人。
他攥了攥在赌坊得到的那个纸团,两人对了暗号,这才搭上话。
接头人的面目隐在房檐的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无意探究。接头人的脸隐在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不敢看,他把东西递过去,听见接头人的声音说:“到了多久?”
宋彦迟疑了一会儿,装作擦汗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刚到。”
接头人顿了一会儿,掏了钱:“别说出去。”
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身形。
这种足矣吞噬人的黑暗让宋彦感觉到恐惧,宋彦离开巷子,避着巡逻的士兵。他越走越快,害怕后面那巨大的黑影会吞没他。他挥落因为胆怯而冒出的汗,看见了前面点着门灯的深宅,才获得了一点w藉一般停下来。
大半年前,他也曾经到这里来过。
那时他也是来传话的,为了一个牙行的小喽啰。
宋彦回忆着,注视那随风摆动的灯笼。那日他来这里给江抚报信。
风雪飞卷,前来报信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牙行有江抚一份红利,下面来问的人敲了三回门,直到亥时过半,江同知才从爱妾的被窝里钻出来,迷迷糊糊裹上氅衣,接着一脚把侍候的下人踹倒,满脸不睦地出去。
宋彦瑟瑟地低着头,把牙行的事都说了,江抚见了他的腰牌,嗤笑一声:“原来是看牢门儿的。”江同知拢紧了厚氅,端了新沏的茶,徐徐吹开浮沫:“你们指挥使,大晚上捉他们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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