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官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若有所思:“万象都躲不过生死二字,人要是能这么轻易勘破,哪里算是人呢。”
老医官喟然一叹:“生死有命。”
“命数天定,可是老天爷若肯低头看一眼,南关不至于变成这般炼狱。我不信甚么命,生死或有缘法,但是大夫就是打破生死的人。”许辞青擦净涕泪,重新把面罩带上,矮身掀了帘子出去。
去疠所的病人除了哀嚎不已的,就是已经昏迷不醒的。
两尺来宽的一张小cuang,简陋地放一个茅草扎的枕头,被褥都没有。病人直挺挺躺在上面,或者蜷成虾米。
冯僮半闭着眼,也说不清是哪儿疼,好像到处都在疼。
在被守备军抬进去疠所之前,他的疙瘩就生起来了,失去了走路的力气,和所有病人一起被送进寺庙里治病。
这病要是治得好,哪里来的这么吵闹的哭声呢。冯僮躺下的地方就在佛像脚下,从厚厚帘幕偶尔掀起的一角往上看,可以隐约窥见一点鎏金的莲花尖,他虚弱地仰面朝上,念着阿弥陀佛。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去疠所都是病人的叫喊,夹杂医官忽近忽远的说话声,一下一下,扭曲了塞进他的耳朵里,敲锣打鼓样的嘈杂。片片黑影飞来飞去,他终于弄清哪里疼,却没办法张开嘴叫唤一声。
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瘟疫前攒的那些米吃完了没有,可没有起热吧?
他常年在外面奔走,不常回家,谢淑会把孩子们料理好的。冯僮忍不住笑。但是老幺呢,他尚在襁褓之中,能否撑过这场瘟疫?
冯僮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渐渐的有一种轻盈而朦胧的快意,好像自己已经能够超脱出躯壳俯瞰众生。他躺在窄小的cuang上,耳朵里是来来去去的沉重脚步声,但双眼所观,却是整个去疠所的全貌。几只大木桶在往上冒白气,医官双手泡过那些桶里的水,短暂地取下面罩喘两ko气,马上风风火火出来。炉子里的火没有熄灭的时候,才煎好的药,立刻就被送到被罩布隔开的病人中间。
外面一片手忙脚乱,新被送进来的病人哭爹喊娘,他躺着反倒轻松,瞧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光点跳来跳去。
这丝毫不费力气。哪里围起一阵迷雾,罩在眼前隔绝了那些哭喊,痛楚离他逐渐远了,刺目的白光劈头盖脸落在身上,一会儿又被什么遮住,这样阴阳交替变换了好一会儿,终于沉溺进灰扑扑的暗色中。
守在边上的医官霍地围上来,厉声喊他的名字。
少时,那灰幕又被撕开一线微茫的ko子,亮光透进来,可怜巴巴的光线像小虫子似的挣扎半天,被什么东西重新笼住。随后就是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没法子啦。
他终于落进无尽的水底。
戴着面罩的僧人走上前,ko宣佛号,又走向下一具尸体。
照例死去的病人要立刻抬走焚烧,随身的物件也要一并烧去,许辞青想留下点什么,身边一个医官拦住了她:“什么都不能留,抬去烧了。”
等候在门ko的守备军走进来,眼神麻木,有条不紊架起死尸。蒙脸的白布也用尽,十来具尸首就这么面目狰狞的露在外面。
不远处的焚尸坑还在冒黑烟,焦糊气味传去数里之外。
人命轻烟似的消散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被归置入县志中的一行数字里,天地间没有他们来过的影子。许辞青无力跌坐在地,身为医者,她有胆识抱负,却什么都留不住。
未时过后,医官换值。
许辞青忙了一整夜,几乎虚脱。她换上干净面罩,和同僚一道走在街道上。“今亡三百!无令不出!”唱令夫沙哑幽旷的声音从干风里徐徐不断传来,沙子迷住她的眼睛,再睁开时,一副担架从她面前过去。
被抬着的人已经遍体黑斑,他的家人被锁在屋中,层层枪戟关不住厉声怒骂。
还有多少人在病中?许辞青飞速地思索,瘟疫不好治,但也并非治不得,虽前例少有,但确有逐渐好转的病人。食温补,施解表清热之药,再就是加紧抑制住瘟疫传染的势头,这场仗就能打赢。
不要再有人染病了。
许辞青模糊地听到一声叹息,虚无的灵识里汩汩流动一股热泉,有人拍了拍她的头,是老医官。
“会过去的。”老医官和蔼地说。
许辞青自言自语:“但愿吧。”
一个孩子拦在路中间,医官俱是一惊,哪家的孩子就这样放出来了。医官上前,问她家在何处。
孩子指着身边的烂窝棚,说:“我出来透气。”
许辞青本还在神游天外,蓦地被这声音拉回思绪。路中间的孩子是冯僮的大女儿。
大姊约莫也认出这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医官就是给过自己糖的那个,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前来:“大夫,你知道我爹去哪儿了吗?”
冯家大姊怯怯的,脏兮兮的手指无处安放,只好藏在身后。
许辞青说不出话,她没有带糖,只能轻轻地把手掌放在大姊的头顶。
一个瘦弱的女人鬼魅一般从屋里探出头,飞快地把孩子攫住,往屋里拉扯。她谨慎地望了这些人一眼,忽然眼里燃起一簇光。谢淑忽然往前扑出来,死死锁住许辞青的双腿:“你们是医官,我丈夫是不是要回家了?”
坏事了,在场医官心中一紧,以往这情形也不是没见过,放任她这么闹,一会儿就该打人了。
“干什么!撒手!”医署的同僚奋力地拖拽谢淑,这妇人死活不撒手,喉咙里呜呜有声。
“五天了!我丈夫何时能回家?何时能回家?”谢淑把这句话颠来复去来回念叨,铁钳一般紧箍住许辞青的双臂突然松了,拽她的医官跌个仰倒。谢淑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跃而起,双手攀着许辞青的肩膀,疯疯癫癫地哭:“我丈夫还好吗?有没有饭吃?你说说,你快同我说一说!”
许辞青像一片将落未落的伶仃叶片,张开嘴却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着。
“你说呀!”谢淑抓着她的面罩扯了下来,然而后继无力,腿软使她匍匐在地,嘴cun颤抖,仰起脸说:“我梦见他了,我梦见了。”
“他就要好了!”
许辞青被一阵摸不到的悲哀浸透了,她屈膝跪了下来,凝视着地面,对着泣不成声的谢淑低下头颅。
谢淑怔了怔,能够传进耳朵的声音一瞬间被热气蒸化,她头晕目眩的,突然袭至的一阵尖锐耳鸣里,只看见那医官的嘴动了动。
对不起。
第89章 发热
“城里的药铺送了药材来,把这些药铺和郎中的名字记下。”朱文逊头也不抬,笔走如飞。他手侧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各县各里申报的粮食总量全都要赶在申正之前批复下去,他晨起时就泡在这案牍烟海中,简直恨不得生四只手出来写字。
“粮食分配做好了没有?城内各坊的保长全部找出来,一户一户发粮。”朱文逊早年做的就是文书的归库,少不得要和繁浩的纸笔打交道,因此练就了边写边说一心两用的功夫,嘴上念的和手上抄的是两样。
“是,新送来的粮食已经派发到各坊,保长熟知各家丁ko,到了时辰就会去按量发放。”桌案前等着回话的小吏忙不迭点头,没耽搁一点时间,立刻抱起批阅完的文书往外跑。
天干物zao,来往的官吏嘴cun起皮,来不及吞一ko水,又要时时戴个面罩,常有人中暑昏倒,医署不得不额外派驻医官来官衙。怀抱文书的小吏正对城内各坊的里长保长交代事宜,忽然一阵天昏地暗,眼前金星乱冒,眼珠子向上颤几颤,扑通倒地不醒。
随行医官确认了不是瘟疫,才手忙脚乱地把人抬进屋里又是扇风又是灌药。
保长被临时派发了活干,背着个大袋子每家每户去发粮。每户门前放着一只缸子,保长舀米的量具抖三下,差不多半斗,倒进小缸子里。收粮的百姓蹑手蹑脚打开门,再悄悄把门合上,不敢出声,怕瘟神听着活人的响,就此光顾。
吃饭总算解决,剩下就是去疠所的病人。
瘟疫xin烈,光医官就死了十多个。要不要募招郎中?医官们犹豫不决,死的人太多了,没有把活人往火坑里填的道理。隔天有人登门,一批郎中站在外头,面上包着厚实的面罩,这其中还有刚进药铺学本事的学徒和打下手的药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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