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积雪的草上长着一串串火红的相思子,开的盛烈的大团菊花,庄子地下的热量让湖面像蒸腾似的冒出微微的白气来,衬得湖边人间仙境一般。
站在湖边的人,也仿佛那天上谪仙,会腾云驾雾飞去似的。
凌嘉裕从游廊中走下石阶就看到这样一幕,无端心头一紧,那常年结着霜寒的脸上也带上几分异色。
加紧几步走上前去,将手中雪白披风落在湖边人瘦削的肩上,似是希望这披风能带来几分沉重,不使眼前人飘飞起来一般。
叶瑾安肩膀上一沉,回过头就见凌嘉裕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神色,不知为何,先就笑了。
凌嘉裕在叶瑾安跟前,那是万般冰霜都化热泉,根本是绷不住的,面上眼里也都是满满笑意。
外人一看便知,这是对有情人。
两人傻呆呆笑够了,凌嘉裕才牵起安儿的手,感觉手心都是温热才吁出口气。
“怎么了,大白天叹气。”。
凌嘉裕牵着安儿的手小心避开大块卵石,答得认真:“我方才看你站在湖边,怕你随风化了。”
安儿又是笑:“我又不是雪,怎么就化了呢?”
凌嘉裕正色说:“我知道,是我想多了。”
叶瑾安边走边瞅着他脸色,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小五哥,你……心里有事?”
凌嘉裕握着安儿的手略一顿,又神色如常起来。
这就是有事了。
叶瑾安试探着:“我猜猜,是有关圣上的事,有关天下的事,有关……”
凌嘉裕侧耳倾听。
叶瑾安深吸口气,还是把最后头那句问了出来:“有关我的事?”
凌嘉裕略一怔愣,很快神情淡淡,继续小心牵着安儿往游廊走:“无事。”
叶瑾安却松开他的手站定了。
凌嘉裕温柔去牵,叶瑾安将手缩回披风下,吸了吸鼻子:“其实你不用瞒我的,我爹什么都和我说。”
见凌嘉裕不出声,叶瑾安干脆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圣上有退位的意思,虽没有明说,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而你,小五哥,我爹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有才华的人就像一根椎子,在布袋里是藏不住的,你这些年一直藏拙,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大家心里也都和明镜似的,如今大皇子避开去了雁云,圣上的意思昭然若揭——小五哥,你还要继续藏下去吗?”
话说到这份上,凌嘉裕是不能退避的了。
不过在说话前,他还是强势牵住叶瑾安,将他拉到更温暖游廊里,吩咐侍从上了暖身茶水,见叶瑾安捧在手里,这才慢条斯理开始说话。
不过说的第一句话,叶瑾安就不爱听。
凌嘉裕说:“我哪里来的才华。”
叶瑾安放下茶盏:“这话你说给四岁的我还成,我都二十四了,你确定还要哄小孩吗?”
凌嘉裕翘起嘴角:“你自然不是小孩,你是十五岁就入翰林,如今二十四升迁至督察御史的小叶大人。”
叶瑾安也翘了翘嘴角,强压下来故作严肃:“那小叶大人问你,你给句实话,你到底要不要那把椅子?”
凌嘉裕的回答也很干脆:“不稀罕。”
“这都不稀罕,你稀罕什
么?”
“你知道我稀罕什么的。”
凌嘉裕不容拒绝地把叶瑾安的手拢在掌心,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捏。
叶瑾安又想翘嘴角,但忍住了,他很认真地看着凌嘉裕:“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不想你为了我牺牲一身所学,就这么庸碌着,无所发挥,我知道你的能力,我爹知道,圣上也知道。”
凌嘉裕摇摇头,纠正道:“安儿,你说错了,这不是牺牲,是乐在其中。”
其实话说到这一步很明白了,凌嘉裕愿意放弃那最上头的位子,当一个逍遥皇子,以求和叶瑾安在一起,让他施展才华抱负。
如果凌嘉裕坐上了那个位置,朝臣们对他就会有对帝王的要求,充盈后宫,丰富子嗣,等等等等,自然也不会坐视后宫干政。
换句话说,那把椅子,凌嘉裕唾手可得,可是他不稀罕,从小到大,他是个欲望稀薄的人,由始至终要的只是一个叶瑾安,什么自身才能,他人的期许,只要和与叶瑾安在一起相背离,那么他的选项很清楚,就是叶瑾安,只有叶瑾安,其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如果知道凌嘉裕这份心,还只考虑自己的前途,那也不是叶瑾安了。
凌嘉裕可以为他藏尽锋芒,叶瑾安也不是非要当这个督察御史不可,就像为了继承阿爹事业,云景然也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进士功名一样,做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取舍,不要后悔,是爹早就和他说过的一个道理。
叶瑾安晃了晃凌嘉裕的手:“可是小五哥哥,我虽然考上功名,可我也不是一个官迷啊。”
……
建平十五年秋。
建平帝颁布了退位诏书,立皇五子凌嘉裕为新帝。
同年十月,太上皇携太后去雁云荣养。
这是大启立国以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不流血的皇位更迭,因后人给建平帝谥号文,新帝谥号景,史称“文景之禅”。
新帝登基后,改年号熙和。
熙和二年,景帝凌嘉裕力排众议,立了内阁首辅叶峥之子,即当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叶瑾安为大启皇后。
既然是圣上喜欢,大员们抗争无效后也就随他去了,虽然历朝历代就没有立哥儿为后的先例,但左不过当了皇后入了后宫,于这些朝臣们也就无干了。
令朝臣们反弹十分大的是,景帝立后还不够,甚至完全不介意后宫干政。
景帝宠溺皇后到了何种地步呢,皇后对政务感兴趣,景帝甚至亲捧奏折至皇后案头令其批阅,博美人一笑。
每每朝堂上发生什么大事,景帝都要回去和皇后共同参详,皇后的意见基本可以左右一件朝廷大事的动向。
顺带一提,景帝让皇后直接住在起居殿,夜夜同宿,是一分一秒不愿分离的架势。
这些内帷私情朝臣可以不理不管,可是后宫干政却是让朝廷炸了锅,折子雪片似的飞入内阁,景帝置之不理。
御史台齐齐跪在起居殿外,景帝轻描淡写一句:爱跪跪去。
后来发展到御史大夫当朝撞御柱,撞昏了三个,血溅朝堂。
叶峥下朝回家,连大门口都被人泼了红颜料,叶峥也不生气,安抚家人不用担心,让小厮提水擦了去。
叶峥当了这些年中书令,自诩是有定力的,还打算打一场持久战。
但此举却是大大触怒了景帝凌嘉裕。
这些朝臣是在敦厚好说话的建平帝手底下当惯了太平官,早就忘了明光帝那会杀伐果断的光景,忘了直面帝王的怒火是多么可怕。
就在皇后娘家被人泼上红颜料后三天,刑部尚书的三儿子喝得醉醺醺打死了一个街头小乞丐的事就被人告御状告到了御前,由一个小乞丐,牵连出几场贪污受贿大案来,都是旧案叠着
新案,甚至还有追溯到明光帝时期徽州大水冲垮三道豆腐渣堤坝,淹死上万百姓的事,包括事后救灾粮被层层盘剥,上下欺瞒。
此事一发,天下震惊。
景帝大手一挥,不仅当年的徽州知府人头落地,包括经手筑堤银和赈灾粮的户部尚书并一个侍郎,两个巡查御史,都推到菜市口斩了。
一条线上的其他官员,发配的发配,罢官的罢官,连七品芝麻官都没有放过。
朝堂上,景帝冷冷道:“如此不顾百姓生死的贪婪禄蠹你们放任不理,却在一些鸡毛蒜皮上夹缠不清,朕甚是失望。”
并着中书令叶大人牵头,对建平年间几件已经定了性的大项大宗进行复查。
景帝此举,看似是清理朝廷禄蠹,实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皇后出气,无非就是雷霆手段警告下臣:你们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朕清清楚楚,你们安分,朕就睁一眼闭一眼,你们要拿家国大义祖宗礼法说事,先看看自己后腚干不干净。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尤其是写过弹劾帖子的那些,更是夜里觉都睡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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