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收回远望的目光,示意她登车:“夜风寒凉,你赶紧入马车罢,免得着了风寒。”他话音方落,侍女们便将杜伽蓝扶上了车。她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手中的檀木珠不急不缓地继续转着。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所谓的贪嗔痴三毒,给世人带去的喜怒哀乐,或许亦正是凡俗红尘的可爱可亲之处。
不多时,新安郡王府的车驾与隔壁公主府的车驾汇合,杜伽蓝又入了长宁公主的厌翟车,方一同往北而去。此次上元夜宴,在修造了近半的大明宫中举行。这尚是众位大臣与外命妇们头一回得见大明宫的景致,下车一路行来,灯光闪动,各色景物犹如宝石般熠熠生辉,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李徽曾见过大明宫的样式图,又得外祖父阎立德的倾囊相授,自然早便知道大明宫会修造成甚么模样。再加之此刻他心中有所牵念,带着些许漫不经心之意,故而丝毫不觉得好奇。杜伽蓝一向不为外物所动,也只是默默地随在他身后。长宁公主则早已来过数次,不过略看了几眼便移开了目光。
“阿兄,不如待会儿我绊住阿爷阿娘片刻?也好给景行堂兄与王大郎留些时间?”
“……莫要弄巧成拙。”
“放心罢,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长宁公主掩唇轻笑,翩然而去。
片刻之后,夜宴时刻临近,圣人与杜皇后果然并未如时而至。众位大臣依旧彼此寒暄,几位殿中侍御史也尚未紧盯着诸人的礼仪是否有失。就在李徽轻轻拧紧眉的时候,身后忽然多了一人的气息。如此熟悉的气息,他自然不可能错认,心中不由得略松了松,立即回首望去。
王子献身着襕袍,含笑朝他轻轻颔首。待他走近些,还能闻见浅淡的熏香,徐徐吐露,犹如昙生暗香,似有似无地缭绕着。然而,往日的王补阙几乎从来不往衣衫上熏香,便是不得不熏,也不过是草木清气罢了。如今的香味略有些重,与夜宴场景相合,却并不符合他的脾性。
刹那间,李徽不由得联想了许多,脸色微微一变,仔细地查看着他的神情,压低声音问:“可有受伤?”若非为了压制住血腥味,他也不至于破例用了熏香。
王子献浅浅一笑:“不过是小伤,已经包扎妥当,无妨。”
李徽还欲再问,远远见圣驾将至,便跽坐下来。因品阶所限,王子献不得不离开他身边,在席末坐下。在他附近的,皆是些毫无品阶的宗室子弟——河间郡王嫡长子李仁以及永安郡王那两个不成器的孙子俱都在座。
宴席开始,圣人举杯遥祝,众人纷纷饮胜。觥筹交错间,一片欢声笑语。假王游刃有余地与旁边的宗室们笑谈着,似乎并不在意圣人偶尔投来的目光。而在席末的角落之中,仿佛亦没有人注意到,李仁脸色苍白地呆呆坐着,手颤抖得几乎捏不紧酒杯。
他身畔的那些纨绔子弟自顾自地玩乐,完全不理会他。王子献眯了眯眼,端起酒杯笑道:“河间郡王世子,饮胜。”
李仁抬起眼,惨白的脸上唯有这双瞳眸奇异地带着微光,仿佛瞬间下定了甚么决心一般。他微微一笑,亦举杯道:“王补阙,饮胜。”
就在此时,一位宫人行色匆匆地来到殿中监身旁。殿中监听完他传的话,不动声色地俯身在圣人耳畔说了几句。圣人立即收了满面笑意,徐徐放下白玉杯,淡淡地道:“朕有些乏了——众位爱卿随意些便是。对了,河间郡王以及世子过来,给朕说一说胜州风物罢。”
看似他的神情仿佛分毫未变,但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瞬间的森然寒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 河间郡王:是谁砍的我?!站出来!!
王子献:……
天水郡王:╮(╯-╰)╭,又发疯了。
河间郡王:是你?!一定是你!京城里还有哪个有杀人见血的经历?!你在广州不是杀了不少?!
天水郡王:=口=,等等,不是我!
河间郡王:你还敢狡辩!呵呵,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迟早要把你碎尸万段!!
天水郡王:(╯-_-)╯╧╧,要是我我就承认了好吗?!
王郎君:→ →
天水郡王:(╯-_-)╯╧╧,你干嘛不认?!
王郎君:→ →,认不认有何区别?反正迟早是要杀的。
天水郡王:→ →,对啊,现在这刀不是我砍的,以后我给他脸上砍个对称哒!!从一变成十,一定很好看哒!
杜重风:……会不会突然觉得他们很凶残?
新安郡王:已经习惯了。
第310章 天子一怒
璀璨绚烂的灯火之中,夜宴依然在继续。多少人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暗含疑虑;多少人仿佛从容自若,实则紧张忐忑;多少人似乎若有所思,实则笃定非常。
空空的御座旁边,杜皇后淡然如旧,微微含笑。她不过用几句话便将袁淑妃的试探挡了回去,以温和如春风的神情安抚着底下的群臣以及内外命妇们。长宁公主则刻意提起了各家准备的灯楼灯塔,邀请年轻贵妇与小娘子们待会儿一同观灯。
濮王李泰却似是浑然不觉周围众人都有些出神,依旧侃侃而谈自己最近品味诗赋的心得,以及新作的画等等。临川长公主驸马周子务与他性情相投,二人你来我往,眉开眼笑,倒教旁边那些时不时就出神之人颇为感慨。永安郡王则瞥了一眼河间郡王的空席,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顺便以目光震慑某几个喝得有些忘形的儿孙。
李欣与李玮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便继续兢兢业业地看住某些随时随地都需要监督之人。前者虽身份上有些艰难,但幸而已经习惯了,很是得心应手;后者仗着身份行事,可惜某人依旧有些不服管教,任重而道远。
片刻之后,忽有宫人悄无声息地入了席中。不经意之间,吴国公秦安、永安郡王以及简国公许业、清河长公主驸马秦慎等数人便起身离开了。李徽遥遥望着他们,又看向留在原地的荆王与鲁王,不由得皱起眉——已经到如今这个时候了,荆王叔祖父还有必要佯装作戏么?莫非叔父另有其他顾虑?
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秦安忽然回首,朝他使了个眼色。李徽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双眸,略作迟疑之后亦起身跟了过去。秦安想了想,又示意让王子献也同去,李徽回首瞥去,一眼就从那群纨绔子弟中找见了王子献,颇有些犹豫。
如何对付真假二王之计,骨是吴国公献上的,血肉则是王子献填补的。按理说,他确实应该继续参与河间郡王谋逆一事。但他此时品阶太低,圣人也并未想起来召见他,若是贸然出现恐有不妥。而且,他刚受伤不久,正是疲倦的时候,如果在御前精神不济,亦难免有失礼之嫌。
就在他正皱眉权衡的时候,秦安用肥厚的大掌拍了他数下,顿时将他的顾虑击得七零八落。王子献也已经悄然而至,笑着朝几位重臣行礼。传话的宫人见了,脸色丝毫不变,依旧只是在前头领路。两人遂比肩而行,落在长辈们后头,喁喁低语着。
待他们都行远之后,举杯与荆王祝酒的江夏郡王借着仰首饮酒的姿态,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朝园林尽头那数座恢弘的宫殿望去。
大明宫内朝紫宸殿中,圣人斜倚在隐囊上,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河间郡王”谈论胜州风物。凭心而论,他的口舌确实颇为了得。将突厥、铁勒诸族与大唐子民杂居之后的风俗、趣事甚至矛盾皆徐徐道来,趣味盎然。其中间或有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以及妙闻,有雅有俗,有悲有喜,兼顾了不同的品味。若是编成几出戏,大约有不少人会沉迷其中。
当然,圣人绝不可能被这些趣闻所迷惑。听罢一个又一个故事后,他微微颔首,瞥了瞥垂着头跽坐在旁边的李仁,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河间郡王”:“这些趣事,你家大郎也听你说过罢?”
感觉到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李仁浑身僵了僵,缓缓地摇了摇首。
“河间郡王”甚是慈爱地望着他:“臣自回京之后,便接了许多宴饮帖子。因许久不曾与亲戚朋友们相见,忙着四处应酬,倒是有些忽略了大郎。今日有机会与圣人说起胜州风物,承蒙圣人的恩宠,也算是顺带着说与他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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