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娘蹙紧眉,轻轻一叹,继续道:“只是这何家郎主派人去商州打听之后,并未听闻我被强人掳去的消息,所以不愿相信我的身份。我说世家好名,必定不会让这种消息传出来,请他再遣人去庄园中走一趟,他却再也不肯了。而且,他还大笑着说,若是家里真能得一个世家女为媳,也算是改换门庭了。”
“他有意让你嫁给何城为妻?”王子献挑起眉,“何城怎么又将你送了回来?”
“带着我回到家中后,何家郎主便将我软禁起来,又张罗起了婚事。何城是他的独子,原本在外拜师读书,听见消息后匆匆赶了回来。他听说我是买来的世家女后,就寻机会与我见了面。我便将阿兄的身份告知于他,唯恐他也不肯信,又背了商州王氏的谱系——”王洛娘眉头微松,红唇轻轻扬了起来,“他说他相信我,会带我归家去,便悄悄将我领了出来。”
“此子倒是个有决断的。”王子献点了点头,甫欲再问何家的情形,便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兄妹二人侧首望去,下一刻王湘娘便推门而入。她眼圈红红的,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惊喜万分地三步并作两步扑入王洛娘怀中:“阿姊!”
“湘娘!”王洛娘怔了怔,随即紧紧地搂住她。
“阿姊!我一直担心你……你终于……终于归家了!”原本情谊也并不如何深厚的姊妹二人,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曲折之后,仿佛倏然发现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始终不可磨灭,竟是抱在一起嘤嘤哭泣起来。一个劫后余生,与家人重逢,哭中带着几分安心之意;一个得偿所愿,泪水中亦是带着喜意。
王子献悄悄地起身避了出去。他立在院子中,听着姊妹二人含着哽咽的问答,不由得微微一叹:若是洛娘能回来得更早些……也许子睦便不会出家?不,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王洛娘只是压垮王子睦的一桩事之一。即使不曾发生这桩事,痛失所爱,因王昌、小杨氏以及王子凌而起的愧疚与负罪感,迟早都会让他陷入困境之中。
就在此时,便听王洛娘发出一声惊呼:“甚么?!三郎……三郎出家了?!”
王子献回过首,就见她摇摇欲坠地立在书房门口,惊慌失措,泪水再度纷纷落下:“阿兄,三郎真的出家了?他……他可是因为我出了事,所以一时想不开……”
“……”王子献缓缓地摇了摇首,“不独是因为你。他性情率真,也受不住先前发生的那些事。”
“可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轻信了那个混帐!!”王洛娘扶着门,软倒在地上,哀哀哭泣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一直都是如此冲动,从来不曾仔细考虑过后果……三郎,三郎他一定是自责极了……”
王湘娘揽住她,轻声安慰着:“阿姊既然回来了,说不定三兄很快便会想开了呢?”她一直都不愿放弃劝说已经剃度、法名为圆悟的王子睦还俗,隔三差五便会去慈恩寺。但王子睦却并非次次都会见她。无论见与不见,她也皆是无功而返。
闻言,王洛娘眼中亮起了希冀。姊妹两人都齐齐地望向王子献,神情间无不带着期盼,仿佛只要求得他的赞同,她们便相信无论如何都能劝得王子睦还俗。
王子献比她们看得更清楚,当然明白,王子睦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或许,王洛娘归来在他看来,亦是他出家之后所得的福报。他心中并非没有世俗之念,而是执念太多。为了维护这些执念,为了超脱于这些执念,他才选择了皈依佛门。
不过,面对两个妹妹满含希望的目光,便是心肠一向冷硬的王状头,也实在说不出让她们放弃的话来。他沉默片刻,方淡淡地道:“若是子睦见到洛娘,心里定然欢喜。”不错,王洛娘正是他的牵挂之一,见她安然无恙,他又如何可能不心安一些?至于其他事,却是不可强求了。
王洛娘与王湘娘立即松了口气,低声商量起明日去慈恩寺的事来。
王子献吩咐她们早些回客院休息,自己则向另一头走去。问完王洛娘之后,他发现她虽然并未隐瞒曾经发生过甚么事,但所有的细枝末节却并未提起来。故而,同样的事,他当然还须得再问一问何城。
第182章 寒门之才
当王子献来到另一方院落时,所见的便是何城陪着自家先生对弈的场景。
杜先生提子落子毫不客气,何城全神贯注四处围截,李徽则微微含笑坐在旁边观战,不动声色地衡量二人的棋力。若是只看他们如今的神态,已经完全瞧不出他们仅仅只是初次相识。三人之间不仅没有拘谨与生疏,神态举止亦很是自然而然。
王子献悄无声息地在李徽身侧坐下,端详着棋局的战况。若是棋力相差无几的国手,一局棋或许须得断断续续下好些天,方能分出胜负;若是棋力强弱不均,则或许用不着一个时辰便能结束对战。何城的棋力比之杜先生自然尚有不足之处,但棋风异常稳健,棋盘上局势有些胶着,一时之间很难分出高下来。
“既然子献过来了,先说正事要紧。”杜先生主动中断了厮杀,端详着对面的少年郎,满意地抚须道,“何郎君的棋风与郡王有些相像,偶有出挑之举却比郡王更大胆,又有些子献的风范了。”李徽与王子献经常陪他下棋对弈,他的评断自是十分公道:“倒也很是有趣,你在此处住下之后,便多陪老夫下一下棋罢。”
何城听得“郡王”二字后,颇有些心惊,禁不住抬眼望向李徽。在何家所来往的人家里,至多只见过偏居一隅自称世族的冒名者或者不入流的小世族。连琅琊王氏旁支这等世家大族亦是遥不可及,更何况皇族宗室?而能够与郡王以好友相称的王子献,日后又将有甚么样的前程?或许,坚持将王洛娘送回家,是他所做的最为正确的决断。
李徽察觉了他的目光,而且发现他虽更谨慎了几分,眼神却依旧清正,举止也并未发生任何改变。盘桓在长安的寒门文士固然不少,但能拥有这般心性气度的子弟其实并不多见,可谓是万中无一也不为过。
“实在不敢叨扰宋先生。”这位寒门少年郎拱了拱手,“因离家太过匆匆,为免家中老父担忧,明日晚辈便打算返程回乡。”
“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好生招待?”王子献展眉而笑,“若是不想让亲人担心,派人送信回去便是了。你应当也是好不容易才来长安一趟罢?如此匆匆而归,心里难道不觉得遗憾么?我还想趁着没有正式入仕之前,带着你在长安四处走一走,领略领略咱们都城的风土人情呢。”
闻言,何城犹豫片刻,仿佛有些为难。但他到底并非不通世事的读书郎,知道这样的天赐良机绝不容错过,于是垂首行礼道:“何某仰慕王状头已久,若能与状头同游,自然是此生最逍遥之乐事——多谢王状头。”他神情十分诚挚,看不出任何权衡算计的痕迹,仅仅只是瞧着,也足以令人心情舒畅。
“呵呵,那你便陪着老夫住些时日罢。”宋先生一锤定音,“改天也带着你去慈恩寺,与玄惠身边那些大和尚、小和尚战几局。老夫每一回去,都觉得身单力孤。偏偏子献又渐渐忙了起来,郡王也一直没有闲暇。”
“玄惠法师主持的慈恩寺?”何城双目微微一亮,“无论宋先生去何处,只管将晚辈带上便是。”看来,西行取经归来的玄惠法师的名声也传得举国皆知了。很明显,这少年郎便是冲着老和尚去的,令宋先生颇有些心酸。
“不知何郎君故里在何处?”王子献又问道,犹如寻常谈天说地一般。
“世代居于荆州。”何城回道,“荆楚之人,家中数代经商,家父常年在外奔波,也颇为不容易。而且,他心心念念便是改换门庭,希望我不必从商,通过读书贡举入仕。但荆州的那些名士都不愿收我这个寒门商家子弟,于是我只能跟着启蒙先生不断参加各类文会,增进见闻。偶尔在文会上,也能听见名士们讲十三经。到如今,也才断断续续读完这些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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