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曲!!”王子献赞道。光是听这首曲子,便能明白,天水郡王向往着沙场厮杀,留在长安对他来说确实如同将剪去爪牙的猛兽留在牢笼里一般。而杜重风也令人有些意外,他的琵琶曲中的激越亦是隐含战意,似是与平日里的性情与喜好并不相似。至于李徽,箫声中更多的倒是自由自在与苍凉之感,仿佛尝尽了人生甘苦再蓦然回首,令人触动不已。
李璟握着鼓槌,有些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迟迟未能回过神来。杜重风看了他一眼,笑着将琵琶还给旁边的伎人。李徽也放下洞箫,笑道:“头一次去点卯便忙到眼下才回来。我们原打算给你庆祝一番,等到天色已晚,却迟迟不见你的踪影,这才索性自娱自乐起来了。”
“呵,可惜不曾赶上你特地准备的宴饮。不过,听到方才的曲子,便已经很是值得了。”王子献道,自然而然地坐在李徽身侧。虽然有两位不速之客在,打扰了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好时光——但看在这首曲子的面子上,他便不与这两人计较了。
夜风之中,伎人们继续低低地吟唱着小调。李璟也终于从怔忡里清醒过来,闷闷地斟了一杯酒,举杯道:“从今日开始,便须得唤你王县尉了。不过,说起来,还是王状头更好听些。天底下姓王的县尉不知有多少,姓王的甲第状头却唯有一位罢了……不多说了,饮胜。”
“县尉仅仅只是开始罢了,日后自然迟早会有让人唤‘王少府’(县丞)或者‘王明府’(县令),甚至是‘王使君’(刺史)的时候。”王子献勾起嘴角,“饮胜。”作为一位初入官场的少年郎,在私下的场合,他完全不需要掩饰自己的目标。
“最近我也经常听人议论此事。”杜重风接道,“堂堂进士科的甲第状头,居然选了一个京县尉的职缺,许多文士都觉得太过功利。校书郎这等职缺,在他们看来才足够清贵。成天读书进学,听起来也更像是文人雅士度过的日子。”
“噢?就像是你家杨师兄那样?”李徽挑了挑眉,“若是他们能够坚持一辈子清贵,确实教人佩服。旁的职缺多少都不够清贵,唯有数十年如一日与书打交道,才是真正的‘雅’人。不过,秘书监的职缺到底少了些,安不下那么些人,真是可惜了。”
秘书监,司世文图籍,亦掌修史。不过,修史这种青史留名之事往往在国朝之初便已经修完了,亦是许多名家主持的盛事,等闲轮不到寻常文人。至于其他时候,所谓的秘书监,也只剩下“清贵”的名声了。许多文士口口声声说“清贵”,其实不过是想借着名声博取更大的好处罢了。
杨谦杨状头,以及之前那位郑勤郑状头无不是如此。他们将经营名声看得比甚么都重要,甚至有些本末倒置的意思了。“好名”其实并不是坏事,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毫不在意他人的评论?又有多少人不介意是否青史留名?然而,“好名”到了为了博取名声而不惜一切代价的程度,以“名”为号,谋“利”为实,那便必然是有问题了。
“阿兄说得有道理!”李璟抚掌而笑,竟转过首对杜重风道,“你看起来与他们并不是一路人,又何必成日里与他们混在一起?那些每日只知道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酸文士,又哪里明白偌大的朝廷是靠着经济庶务这样的实务撑起来的?”
这回轮到杜重风怔住了,想是他从未接触过如天水郡王这般“率真”之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即使是以前的王子睦,心里纵然有不认同,却也并不会如此坦白地道出自己的心事。而且,平日里所见的世家勋贵子弟、文人雅士,说起话来都是弯弯绕绕,哪有这般直来直往,甚至像是横冲直撞的?
李徽难得瞧见这位少年郎呆住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景行,难得你居然也懂得朝廷实务了。”
李璟微微抬起下颌,难掩得意之色:“人生在世,衣食住行才最为紧要。所以,管着衣食住行的实务才是最为重要的民生要务。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便是生死——若有外敌,务必戍边;若有内患恶人,务必以律法除之——王县尉管的,便是经济庶务这样的衣食大事;阿兄管的,便是内患恶人的处置大事。如何?阿兄,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李徽颔首,极为欣慰,“景行,你总算是开窍了。”
若天水郡王生着犬类的尾巴,恐怕早便止不住地摇起来了。他双眼亮晶晶的,掩不住得意,继续正色“教导”杜重风:“甚么诗词歌赋都是虚的,平民百姓才不在乎这些。他们在乎的唯有生死,唯有衣食住行而已。你们这些文人,成日里只知道浮在天上,何曾落在地上仔细瞧瞧……”他才不会说,就因为自己想浮也浮不起来,其实心底也有些羡慕嫉妒恨呢。
杜重风微微皱起眉头,竟并不辩驳,而是默默地垂目静思起来。
李璟以为自己的“教导”有了效果,越发滔滔不绝。当然,他所说的亦是愈来愈偏了,乍听上去仿佛有道理,其实却是处处漏洞。不过,那又如何呢,他高兴就好。至少,他牵制住了杜重风,便不再关注自家堂兄与王子献正在低声说甚么了。
不多时,有部曲低声来禀报,李徽便起身离开了。王子献独自斟酒饮尽,微微含笑望着已经受不住天水郡王的“教导”,不着痕迹向旁边挪的杜重风,极尽温和地道:“杜十四郎,这些时日怎么不见你来寻我了?”
“……”杜重风望了望一脸意犹未尽的天水郡王,又瞧了瞧一看就知“不怀好意”的王子献,果断地选择了——还是与王状头周旋比较合适。天水郡王这样的人物他从未见过,应对起来着实有些费力。于是,他回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然无需再见面。原本,你与我也不算相熟,更从来不曾欣赏过彼此的性情。”
王子献摇了摇首,仿佛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你以为这便结束了?他家不知还有多少适龄的小娘子,就等着让你去娶呢。原来如此,却是我想错了。你不想娶那一位,并不意味着不想娶另一位。”杨八娘如今已是宫妃,他们议论起来的时候自然不好提起她的闺名。
“……”杜重风再次紧紧皱起眉,“我年纪尚轻,从未考虑过婚姻之事。”言下之意,却是杨家的小娘子,他一个也不想娶。而且,杨八娘之事牵动着弘农郡公府的关注,杨尚书能抽出些时间来“照拂”王子献已是不容易了,又如何还会想到他这个籍籍无名之辈?
“呵,那可未必。表兄待你如同自家阿弟,当然不会忘了你。”王子献勾了勾唇角。就算杨谦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小师弟,他也有法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来。
这种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威胁,令杜重风不由得一僵,一时间无言以对。
虽然不知他们二人在说些甚么,但这并不妨碍天水郡王竖起耳朵,兴致勃勃地光明正大探听起来。
第196章 直言之缘
不知何时,那些弹琴吟唱的伎人便悄悄地退了下去。挂着宫灯的八角亭中,只剩下三位风姿各异的俊秀少年郎。年纪较长的饮了些酪浆后,依旧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模样;年纪居幼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满面无奈;剩下那位却是好奇地转着眼眸,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面上尽是探寻之色。
“师兄待我确实极好。”不多时,杜重风便重新作出了云淡风轻之状,“既然如此,成为杨家婿又有何不可?我区区一个京兆杜氏旁支孤儿,若不曾受杨家照拂,又如何能有今日?就算不为其他,为着这段恩情,也合该尽心尽力报答弘农郡公府才是。更何况,娶了弘农杨氏嫡脉之女亦算是我高攀了。”
闻言,王子献抚掌而笑,仿佛很是感动:“我便知道,杜十四郎一向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表兄果然没有瞧错人!说不得再过一两年你便能夺个甲第状头,然后风风光光地娶得佳人归了!到时候有舅父替你筹谋,有表兄为你算计,何愁日后不能青云直上?!啧啧,荣华富贵,儿孙满堂,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缘分,竟让十四郎得了去,真令人羡慕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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