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未见,少年人的身量抽条一般长得更高。
明明刚过弱冠,但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太多鲜血的缘故,站在他面前时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祝卿梧突然觉得有些惶惑与陌生,然而面如冠玉的少年帝王却好似一切未变。
站在不远处冲他伸出了手,“阿梧。”
祝卿梧愣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少年像往日一样抱住了他。
祝卿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只到他肩。
“我好想你。”堂溪涧在他耳边说道。
绵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
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突然被丢进一片满是积雪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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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梧捧着刚做好的牛乳糕向御书房走去。
距离他和堂溪涧冷战已有三日。
祝卿梧还记得三日前与堂溪涧争执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
虽一言未发,他却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的意思。
以自己的身份,怎敢如此放肆?
想到这儿,祝卿梧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试图抛开这样的想法。
怎么会?
他从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便和堂溪涧在一起,整整八年。
他陪着他在无数个昏暗的烛火下认字读书,习武练剑。
陪着他熬过皇宫中的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羽翼丰满。
看着他讨得圣心,领兵出关。
祝卿梧有时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涧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他会捂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梧别怕。”
他会连骑一个月的宝马从塞外赶回,只为见他一面。
他说:“阿梧,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他说:“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见外,你对我永远可以直言。”
是的,祝卿梧的手一点点握紧手中的食盒,努力忽略掉三日前的争执。
无论如何,他们曾相依为命八年。
祝卿梧一路走到御书房。
刚一走近,就见堂溪涧如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海恩急步走了过来。
“祝公公。”海恩殷勤道,“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议事,我为您通传一下?”
“不用了。”祝卿梧一听连忙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好,几位大人已经进去许久,想必很快就出来了。”
祝卿梧点了点头,正准备退到一旁,却突然隐隐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陛下,古语言赏罚严明,治之材也,您登基多日②,行皆依言,可谓世范,唯……”
“唯什么?”一道冷然的声音响起,像是霭霭的松云生了烟。
“唯……”那个开口的大臣声音突然一颤,“自潜邸便随时陛下八余年的亲宦未得任何封赏,且独居离桧宫中,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应当早日……”
大臣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只留下有些难捱的空白。
祝卿梧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听见里面的对话,现在就该离开。
然而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挪不开半点。
一旁的海恩似乎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敢。
因此祝卿梧得以明明白白听完了下面的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自高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这是上位者的笑,又冷又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然。
“没想到张大人对于我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都如此心牵。”
此话一出,便是“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跪地的声音。
“张大人想为他讨得什么赏赐?”
“堆金积玉还是加官晋爵?”
“臣……”
“张大人……”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又轻又慢。
“封赏?”堂溪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和不屑,仿佛所谈之事如同鞋底不小心沾染上的泥一样卑贱。
“你们是不是忘了?”
“你们所提之人。”
“不过是……一个宦官。”
作者有话说:
①刀儿匠,阉割处,
②汉·王符《潜夫论·实贡》:“赏罚严明,治之材也。”
第2章 牛乳糕 那我的牛乳糕呢?
祝卿梧是被冻醒的。
他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就这么坐在屋内的灯挂椅上睡了过去。
屋子里的兽金炭烧的正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变得有些酸麻,血液滞涩迟缓,仿佛浸在冰里。
不远处的窗棂开着一道缝,外面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见弯曲的枝条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暗影。
脑袋有些迟钝,因此祝卿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窗外的花是结香。
结香枝条柔韧可以打结。
祝卿梧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话,将结香的枝条打结,便能夜夜安眠。
堂溪涧从前总做噩梦,因此离桧宫外的每一棵结香树上都有他打过的结。
头脑有些混沌,身上也是阵阵发冷。
这么多年生过太多次的病,因此哪怕没有太医诊断,祝卿梧也能猜出来,怕是今日外出时沾染了风寒。
若是玉珠知道定然要去请太医过来看看。
但此时宫内肯定已经下了钥,他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只喝了口紫砂壶内微凉的茶水,便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躺到了床上。
果然是病了。
暖阁的炭火烧得这么旺,可他哪怕盖着被子,却依旧觉得冷。
喉咙也生出几分痒意,这是风寒的前兆,但他还是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逼着自己睡去。
然而刚阖上眼,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身侧的床榻不知何时陷下去了一块,许久,一具带着暖意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少年人的身体火热滚烫,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绵绵不断地传递着缱绻的热意。
祝卿梧本想装睡,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瞒不过堂溪涧,因此还是睁开了眼睛。
只是没有转身,任由堂溪涧在黑暗中静静地从身后抱住自己。
暖阁内是烧得正旺的炭火,身后是源源不断向他传递着暖意的人。
但不知为何,祝卿梧还是觉得冷,冷的整个人几乎要哆嗦起来。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是和今年同样寒冷的一个冬天,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堂溪涧一大早就去南书房上课,然而直到亥时都没有回来。
祝卿梧在离桧宫等得忧心,最终还是没忍住提了灯想要去找他。
然而刚出宫门,就远远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向离桧宫走来。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白日里才被扫过一遍的御道不知何时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而少年却浑身湿透,手里握着一沓纸已经快被揉烂的宣纸。
祝卿梧见此情景只觉得心口一窒,于是连忙跑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堂溪涧抬起头来,少年的脸上一片青白,没有半分血色,嘴唇被冻得发紫。
唇瓣颤动许久,却只吐出了两个字,“无事。”
这样的情形哪里像无事,但祝卿梧也顾不上多问,连忙回了离桧宫,为他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又熬了姜汤喂了下去,但终究还是没用。
堂溪涧不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吓人。
祝卿梧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其退烧,只能偷偷溜出离桧宫,寻到当夜内值供奉的御医,想要求他们为堂溪涧治病。
可是他们一听是离桧宫来的人,相视一眼,语气怠慢而不屑。
“你没有诏书我们怎么去?”
“后宫这么多娘娘皇子,万一我们擅自离开,他们有个什么意外来请我们不在,伤了玉体,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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