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胆子太小,让枢密使见笑了。” 顾念整肃了下心神,提起酒杯又敬了耶律太延两杯。
耶律太延之前就喝得醉意熏然,又两杯酒下肚,脑袋愈发昏沉,徐恺便让人将他先扶到旁边的榻上休息。
“鹤圣人去了临潢?”顾念给徐恺续了杯酒,重新提起鹤圣人的事情。他们的确想知道鹤圣人的踪迹,十天之前听说在辽州,还特意派了吴鸣过去查探消息。
“不是临潢,现时正是春季捺钵,我王并不在临潢。”徐恺便边陪着顾念喝酒,边详细解释了下此事的经过。
四时捺钵,乃是他们契丹人的传统,通俗一点的理解就是四时巡游渔猎的意思。春季纵鹰鹘逐鹅雁,凿冰捕鱼,夏季则重裘深山,林猎避暑,秋季策马山林,逐鹿射虎,冬季再迁往温暖之处,向阳而居。
只不过今时今日许多契丹人已经跟归属契丹的汉人同化了,放弃了捺钵的习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原地。
顾念点了点头,白天跟他们学习种植的那几位,其实都是归顺契丹的汉人,这方面契丹人还是远不如汉人的有天赋和兴趣。
但契丹王庭的贵族们依旧保留了这种生活习惯,所以一年之中,契丹王临潢的宫殿大多都是空置的。
四月正是他们凿冰捕鱼,放海东青捉鸭、雁的春季捺钵时节,是他们契丹四时捺钵之中重要的。
类似汉人在春耕有比较隆重的‘御驾亲耕’仪式,契丹的春季捺钵也仪式感十足,契丹王带领贵族们盛装出席,各坊进献精心挑选的海东青,再由王上亲手放出,得到头鹅之后荐庙宴饮,君臣酬酢,头插鹅毛,饮酒为乐。
鹤圣人曾经准确的卜算出两次春汛、秋震之事,让契丹人免遭受灾祸,所以契丹王对他很是看重,每到春季捺钵都会邀请他一同出席,顺便再卜算下今年的状况。
“他的卜算就没出过错吗?”顾念夹起块鹅肉送进口中,怪不得鹤圣人当初敢杀枢密使的儿子,原来是契丹王眼前的‘红人’。
“其实前几年有次应该算出过问题,但好像也不能全怪他。”徐恺端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似乎有些纠结事情的责任到底应该算在谁身上。
“什么事?”顾念好奇地追问了句。
“就是四五年前,我契丹大军南下的事情。”徐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五年前,契丹大军南下,那岂不就是当年攻到长安城下的那次?
顾念额心微跳,霎时间觉得血管里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脑袋里。年深放在桌案下的手轻轻按了下他的膝盖,示意他放松些。
徐恺倒是没注意到顾念这边,放下酒杯才道,“当时北地连续两年遭遇天灾,我契丹也缺钱缺粮,有人便建议我王,不如趁着大亁刚刚建朝,立足未稳,南下一番以补亏空。”
至于‘南下一番’是什么意思,他没明说,顾念和年深却是懂的,说白了就是劫掠,抢钱抢粮抢人。
“我王当时有些犹豫,便请鹤圣人卜算了下,”徐恺木然的盯着手边的空酒杯,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最后结果据说是‘所向披靡,连下十一城。’”
顾念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年深,这么说来,这九个字就是当年让契丹王下定出兵决心,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惨遭洗劫的万恶之源,罪魁祸首?
让契丹跟镇东军互斗,两败俱伤,坐收渔利……这计策真是聪明又毒辣。
“当日耶律将军的大军也确实接连大胜,还送回了一部分粮食和财宝,但耶律将军最后却战死在长安城下,七万大军,全军覆没,我阿弟也在其中。”徐恺脸上现出悲恸的神色。
对面两位灭掉七万大军的‘主力’:…………
“然而后来我王诘问鹤圣人的时候,他却辩解说,长安乃是耶律将军南下遇到的第十二座城池。言下之意,是说耶律将军被胜利冲昏了头,不懂见好就收。”徐恺面上浮起丝苦涩,愤愤地锤了桌案一下。
就是这场大败,让他们契丹元气大伤,直至今日都无法恢复。
这个时候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顾念便默默给徐恺续了个杯,打算借着他的酒意再套点消息出来。
“最可笑的是,我们数了一下,确实是第十二座。”
顾念‘愤愤’地道,“这个鹤圣人也真是的,他要是真能算出连胜十一场,会算不到第十二场出问题吗?不明说也就算了,至少应该提醒着点吧?”
徐恺长叹口气,“他当时派了个鹤童跟着耶律将军的,不过那人好像也一起跟着死在长安了。”
如果鹤圣人的背后是陆溪,那他和他带着的鹤童岂不就很可能也来自长安?顾念眉心微皱,难道鹤童就是当日在暗处朝叶九思射冷箭的人?可惜现在连鹤圣人都死了,想问也没处问。
年深不解,“他身边的左右鹤童不是都在么?”
“这个左鹤童是后来补换的。”
顾念随口道,“鹤童都带着鹅翅面具,你怎么知道不是之前那个鹤童偷偷跑回来了?”
“以前那个,这里,没有红痣。”徐恺醉醺醺地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顾念脑子里忽闪一下,有个念头飘然掠过,可惜这会儿他喝的酒也不少,没有抓住。
“那鹤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枢密使,给他下了个套,在筵席上请他卜算下今年的天时运势。鹤圣人弄了假的天时盘推演卜算,后来,后来被枢密使拆穿了他的天机盘已经输给你。
他辩解说,天时盘本来就有两个,枢密使便请他当场卜算,北枢密使即将降生的,孩子的性别,以作确认。
鹤圣人派鹤童,花钱,想买通王庭的侍从,打听消息,却不知道,那正是枢密使为他准备的,陷阱,侍从直接告发到,我王面前,我王勃然大怒,鹤圣人吓得,当场就跑了。
结果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最后,被斩了脑袋。”
徐恺说得断断续续,但总算还是大致说明白了。
鹤圣人之前能骗过那么多人,怎么现在这么容易就被揭穿了?顾念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儿,可是又说不出来。
“确定是真的鹤圣人?”
“确定。我这人,最喜欢观察,人的体表,外貌特征,”徐恺笃定地指了指自己的左眉,“他脸型不正,左眉骨比右边高出半指多,我查验过,那个头颅,绝对是本人。”
这么说的话,鹤圣人真的死了?顾念疑惑地皱了皱眉。
“枢密使也算终于为他耶律海报仇了。”
冤大头似的护着鹤圣人的方曜月倒了,枢密使才算是能抓到这个机会。
“不止是阿海的仇,还有他阿弟的仇,当日带领契丹南下的,七万大军的人,正是枢密使的阿弟耶律宗。”
顾念默默摸了摸鼻子,嗯,看来以后还是少在耶律太延面前提长安为好。
参横斗移,顾念见徐恺说话越来越困难,知道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提议结束了酒席。
这次顾念他们没有离开,当晚睡在了枢密使帮他们安排的客栈房间里。
年深泡在浴桶里,就听到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那声音走到他门口,又离开,绕了半圈,再度折返回来。
年深拽了布巾随便擦了几把,套上单衣走到门口,打开门就看到顾念举着手要敲不敲的模样。
“有事?”年深把他让进屋来。
“嗯。”顾念深吸口气,屋内混杂着澡豆味道和年深气息的空气,让他分外安心。
“怎么了?”年深拎起布巾擦头发,示意顾念自己会听着。
“你觉得鹤圣人真的死了么?”
“我也奇怪,所以当时仔细看过,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妆痕,就像徐恺所说,确实应该是鹤圣人本尊。”
“可是他在北地混了多年,始终如鱼得水,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暗沟里翻船?”年深将湿发朝后拢了拢,露出线条帅气的额头。
“那你觉得徐恺说的那个跟随耶律宗大军南下的左鹤童,会不会就是咱们要查的那个射暗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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