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一旦保持沉默,一整个病房里那些仪器跳响的声音就莫名显出了几分凉意
郁启明挺想裴致礼再多说几句话的。
他刚刚做完了一个梦,其实到了现在都没有太多的实感,他想要更多一点的东西用以确认自己的确回到了现世,而非沉溺于那虚假的“再来一次”。
但裴致礼不说,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郁启明,像是看一件失而复得的、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不说话。
他不说没事了。
他也不说你别担心。
他说的都是别人,他半个字没有说他自己。
郁启明微微闭了闭眼睛。
郁启明的动作让裴致礼误会,他握着郁启明的手,嗓音低柔:“觉得累的话,再睡一会儿吧,没关系。”
郁启明闭着眼尝试着抬了抬手臂。
有点费劲,但感觉问题不大,很幸运,他的手应该没有骨折。
郁启明的手臂动作让裴致礼顺着他的力道又俯下了一点身体。
他靠近了,不够,再靠近一点。
郁启明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
他们离得足够近了,近到郁启明的手掌可以贴上裴致礼的脸。
郁启明举起手,手掌轻轻贴了贴裴致礼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你也需要休息。
裴致礼懂了。
他说:“好。”
郁启明很满意。
他弯了弯眼角,曲起手指勾了勾裴致礼的眼睫,又往右下走了两寸,捏了捏他耳朵下的软肉。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裴致礼讲:“我想再陪你一会儿。”
裴致礼的话说得郁启明的心底发软,于是他很努力地让裴致礼再多陪了他一会儿。
他很努力地睁着眼睛,睁着眼睛。
然后,他睡着了。
裴致礼一直到郁启明陷入睡眠的三十分钟才走出病房。
主管的主任医师和护士长就站在门口,裴致礼扯下口罩,伸出手分别和医生护士握手:“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裴总您客气。”
裴致礼收回手,最后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睡着的郁启明。
灯光下,郁启明放在蓝白条纹被套上的手背白到毫无血色。
——裴致礼不可能忍受第二次。
* * *
郁早早只睡了不到三十分钟就醒了。
从郁启明出车祸开始,她的睡眠就出了问题。
不止睡眠出了问题,她的心脏也出了问题。她一直好端端长在胸腔里、健康了二十七年的心脏突然就时不时开始抽痛,痛到厉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脏像是正在奋力蜷缩,只是它蜷缩着却依旧在跳动,那一下一下跳动的动作像是恨不得直接从她的喉咙里跳出她的肉体。
郁早早把心脏痛的事情告诉了陆今安,陆今安非要她去做检查,郁早早不愿意。
她说:“你不知道,不是我的心脏在痛,是郁启明的心脏在痛。”
这是个很酸也很玄学的东西,有的人相信双胞胎之间会有一些神秘的链接,也有的人不相信——郁早早曾经属于不相信的那一批,后来她相信了。
郁启明在平川出车祸的那一瞬,她正对着镜子修眉,手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抖,她就用眉刀割破了自己的额头。
那一道伤口很深,血液淌过她的眉毛,最后停滞在她的睫毛,然后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郁早早在那一瞬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她只是下意识地感知到了一件事,她老弟出事了。
郁启明出事了。
她给郁启明打了九个电话,没有人接,又过了半个小时,裴致礼给她回了电话。
挂断电话的时候,郁早早想,果然,是郁启明出事了。
等到人从平川回到S市,郁早早只见了他一面。
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知觉地紧闭着,眉心轻皱,仿佛正在做一个让他觉得很痛苦的梦。
就只匆匆见了那么一面,郁启明就被直接送进了icu。
郁早早知道,裴致礼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部投入到这一场“战役”,作为一个无用的姐姐,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祈祷。
郁早早把头抵在医院冷白的墙壁上,真奇怪,在她的额头碰触到墙壁的时刻,她恍惚里又觉得自己做过这个动作——可是她没有。
她没有做过。
那么是谁做过?
……是郁启明吗?
那他什么时候、在医院里做出这样的动作?这样接近于恳求的祈祷,这样无能为力的动作?
郁早早捂着自己的胸口,在一阵又一阵蜷缩的疼痛里急促地呼吸。
——让一个聪明又骄傲的人反复打碎自尊,让一个少年人绝望到只能把额头抵在医院的墙壁上乞求。
郁早早死死咬住牙齿,她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碰墙壁,眼泪垂直掉落在地面。
她一下又一下,直到最后一记,重重地发出一声“嘭”。
陆今安的忍耐到此为止,他一把扯住郁早早的手臂,把她的头摁在肩膀。
“放心,放心,他会没事的。”陆今安反复跟她说:“他会没事的。”
郁早早说:“我当然知道他没事。”郁启明当然会没事。
她只是在这一刻终于知道,当年的郁启明是什么感受了而已。
他也曾在病房外,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心脏绞痛,呕吐反胃,就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他们是从在妈妈的肚子里开始就互相陪伴的亲人,一起吵闹,一起长大,郁早早是很爱自己的弟弟的,但是爱意里也夹杂着细微的、不明显的恨意,以及清晰的、直白的嫉妒。
她嫉妒他的性别,她嫉妒他的性格,她嫉妒他天生聪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出色,她嫉妒他轻易受到所有人的偏爱。
妈妈的,爸爸的,姐姐的,甚至是老师的,邻居的。
全世界都偏爱郁启明,没有人不喜欢郁启明。
所以,郁早早嫉妒他。
郁早早甚至嫉妒郁启明的名字。
明明是双胞胎,只因为他是个男生,他就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响亮的大名,他堂堂正正叫郁启明,这个名字甚至还是他爸爸花费了五十块钱叫算命先生取的。
启明启明,一颗明亮无比的启明星,明晃晃昭示着父母对他人生的期许与期待。
而她呢,郁早早呢?她的名字不是爸取的,甚至也不是妈取的,而是他们上小学的姐姐取的。
早早,只是因为是早上出生,又比郁启明早出生一步,所以叫早早。
——郁早早不可能不嫉妒郁启明,郁早早怎么可能不嫉妒郁启明?
她甚至嫉妒他可以碰到一个裴致礼。
像是一场华美盛大的梦,电视剧里属于女主角的剧情张冠李戴到了郁启明的身上。
他是个并不标准的“灰姑娘”,去到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王子的家里,一次又一次。他用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印证着他自己都尚未看清楚的心意。
郁早早偶尔在嫉妒的时候也会想,靠,郁启明的人生未免也太顺利了一点吧,按照能量守恒定律,他得吃个大亏才能平衡命运。
可是口嗨归口嗨,她并不真的想要郁启明痛苦。
她嫉妒他,但她还是爱他,她想要他更快乐、更幸福,她想他可以有优秀圆满的人生。
可是,郁早早知道,郁启明一整个人生里最大的痛苦就是她带给他的。
因为她固执的愚蠢和冲动,因为她的“听不懂人话”,因为她的“自以为是”。
她自以为好心,自以为清醒,却搞砸了所有一切的事情。
第78章
郁早早醒的时候,陆今安还没走。
他的手掌贴在她额头的伤口上,让她额头那一张创口贴都有些发烫。
郁早早问他:“我睡了多久。”
“才三十分钟。”陆今安说:“再睡一会儿吧。”
郁早早掀开被子,说不睡了。
陆今安看着郁早早套毛衣,她把一头蜷曲的卷发从衣领里拿出来,然后转过身对他讲:“我做梦梦到了郁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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