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主回答:“还活着,但可能活不久了。”
守门人发出粗鲁的大笑:“听见这小娼妇叫那么惨,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天真的蠢货,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却不知道这会让自己小命不保!”
“走吧,没必要再守了,”奴隶主不耐烦地说,“只会浪费时间,叫上你的人,我们去喝杯酒。”
几个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渐行渐远,阿加佩木然地躺在床上,瞳孔深处漂浮着两枚翩乎不定的星子。
他迷惘地想,我在飞。
……我在飞。
疼痛远离他,伤痕远离他,他飞翔在白杨木纹的天堂,身下麻布的被褥则是他的翅膀与云朵……他在飞。
正当他神思怅然,浑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遥远的海面传来洪亮悠长的鸣声,是大天使的号角,还是金甲战马在神明的座下发出即将征战的啼叫?
他神魂恍惚地坐起来,透过木头围起的窗楞,看见一艘接一艘的雪白长船驶离港口,它们骄傲地长鸣,向大海宣誓它们的强大与美丽。
……原来是这样,他要走了,杰拉德……
阿加佩剧烈地抽搐起来,方才如梦似幻的迷离没有了,他从云端瞬间打落到受苦受难的人世,又接着从人世继续往地狱跌去。他浑身剧痛,浑身是血,他是个被活生生撕裂的人,他会永远留着这个治愈不了的伤口,一直捱到死,一直变成终日哭嚎的幽魂,也不能安息。
他勉力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滚向房门,门没有锁,门外也没有看守,没人看得见他蹒跚的走路姿势,也没有人看得到长袍之下,顺着他大腿流到脚后跟的血与浊液,一路为他留下狼藉的脚印。
阿加佩吃吃地低笑,他恍惚地想,自己总算明白奴隶主的意思了,老爹真是个混账东西,愿神保佑他——当然了,倘若世上还有神的话。
他就这么走着,出于一种超凡脱俗的幸运,没人发现他,或者说,即便有人看见他踉跄的影子,也懒得去再给这个可怜虫踩一脚。更何况,狂欢的酒宴要持续整整一周,人们都争相去看白船一艘艘驾海离开岛屿的盛况,得益于此,阿加佩出逃得非常顺利。
海风荡起他空荡荡的袍角,他赤足踩进丛林,爬上山坡,走向海崖的边缘。他无知无觉,脚底磨出淋漓的鲜血,就这样,他走了整整一天。
阿加佩仿佛站在世界的顶峰,手指上坠着一滴闪闪发光的蓝泪。
“……回家……回……家……”他迷茫地呢喃,然后头重脚轻,一下扎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此刻海天倒悬,他的天空是海洋,大地是苍穹。在呼啸的狂风中,他漫步云端,长鲸过海,从他的头顶飞过……多么美。
很快,阿加佩的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闷响,他的身体一冷,继而涌上无边的热意。他感到柔软,这柔软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的身体摆弄成许多不受自己控制的形状,直到一个坚实的物体轻且沉重撞到他的腰腹,把他整个拦起。
——他自此失去了意识。
“……一个……人…….”
朦胧嘈杂的声音,缓缓漫进阿加佩的世界。
“……伤……重……不好……”
就像视线里漫天遍野的海水。
“我……知道……岛……名堂……”
谁在说话?
“碰……算……命大……”
谁在说话?
“……小心……发现……”
不过须臾,他的世界就重回寂静与黑暗。高热席卷了阿加佩的身体,令他在床铺上辗转了几天几夜,总算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看着昏暗灯火上的天花板,只觉得身体在不自觉地摇晃,像是还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醒了,船长,他醒了!”一直守卫在床边的年轻水手大喊一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舱门,“船长!”
阿加佩刚刚醒来,立即就被这一声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远处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你他妈小点儿声!他就算不死,也要被你这小杂种吵死了!”
伴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被一下踹开,从外面弯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同时涌进来一股咸涩的海风气味。
阿加佩无从分辨来人的年龄,他的体格健朗,脸上倒留着一把茂密灰白的胡子,同样脏兮兮的灰发从他泛着油光的帽檐下蜿蜒出来,贴在黝黑的脸颊上。这人拖把椅子坐下,瞅着阿加佩,哼笑了一声。
“不用猜测我的年龄,小子,“他的声音粗哑,“如果你愿意被人叫小子的话,我是艾登船长。”
阿加佩没有说话。
他因为寒冷、潮湿和恐惧而颤抖,害怕的焦灼气味几乎形成了某种可以被嗅到的实体,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
“行了,真见鬼……话都不会说了,小子?”艾登船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但用不着你开口,我知道你是打哪儿逃出来的,你也不必跟我隐瞒。”
他等待着阿加佩的回应,可他注定要失望了。眼前的少年像极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眼神木然,除了寒颤似的打哆嗦,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艾登船长小声地骂了句什么,复又开口:“……虽然说船上载女人会遭到诅咒,可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分不清楚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我就当日行一善了。毕竟,你比我更清楚,那岛上是干什么的。”
阿加佩困惑地,甚至可以说麻木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有干瘦如柴的胯骨格愣打颤,将木床板抖得不住碎响。
“你浪费了我船上大部分的药品、绷带,还有所有能用的清水……那混账起码往你肚子里射了个王国出来。不过,老艾登不想跟你计较,因为我是个正派人,我也有女儿。”船长瞪着他,双眼有如鸽子般机警,“所以在下一个港口,我会放你下去。自生自灭吧,小子,顺便向天父替我祈祷,你遇上了好心人。”
他说完后,便要起身离开。他知道,这孩子已经疯了,傻了,痴呆了,谁也不知道他具体遭受了什么——虽然就连傻瓜也能猜出点大概。圣母啊,他真要怜悯这个倒霉蛋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就是没有业报这种说法,作恶的人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带着子孙后代都享福,而好人呢?那些清清白白的好人,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煮点带荤腥的汤来,你们这群蠢蛋!”关上门,老船长就扯着嗓子叫唤起来,“都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我抽你们是不是!”
船舶又在大海上漂荡了四天,船长倒是时不时去看看他的病人。老实讲,在所有试图跳海自杀的人里,阿加佩算得上十足幸运。除了那些难以启齿的撕裂伤之外,他既没有淹死,也没有被鲨鱼吃了,他失去意识不久后,就恰巧被一根断裂的船桅拦腰截住,因此,他掉下大海的代价只有一根断裂的锁骨,还有胸口大片看似严重的青黑淤伤。
船长端着一碗汤,鳕鱼块就像凝固的肥肉,在油腻的汤碗里上下起伏。
“小子,吃点东西吧,”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救了你,可不是要看着你饿死在我船上的。”
阿加佩的脸色苍白,病恹恹,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愣愣地望着前方。
船长也忍不住叹气了,他放柔声音,拿出面对女儿的耐心,温和地说:“算啦,孩子,算了吧!我晓得命运对你的残酷,可是它也不曾怜悯过任何人啊!说实在的,我也见过不少不幸的人,他们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困苦潦倒,有的家道中落,沦为乞丐,有罹患绝症,生不如死的挣扎了许多年,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呼唤。或许有的人生在世上就是要受苦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啊!要活,拼了命地活,哪怕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生命不剩下一丝转机?孩子,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家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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