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就是他的神灵……阿加佩迷迷糊糊地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只是低微的奴隶,可就连如此低微的他,都能拥有在另一个人身上施展权力的机会,一时之间,世事无常的悲叹,就像云的阴影,从他心上一闪而逝。
“您是我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发挥这种权力的冲动,阿加佩低声说道,“这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唉!”杰拉德直起身子,喜气洋洋,带着一丝得意,他大声说,“我就知道,亲爱的朋友,我就知道!”
第5章
“您又知道什么了?”阿加佩仓促擦着脸上的热意,“还是庄重些吧,这样像什么样子啦?”
这足可见权力的可怕之处了,在感知到,并且使用了它的第一时间,这个原先胆怯戒备的奴隶少年,居然就可以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轻斥对方,并不用担心肉刑加身。
杰拉德笑得开怀,借着酒宴,他不着痕迹地拉进了与阿加佩的距离,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肢体上。
他说着风趣的俏皮话,将那些幽默的玩笑信手拈来,逗得阿加佩哈哈大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亲昵地捏一捏少年的手腕,或者拨拨他柔软的头发;他用酒杯遮掩着嘴唇,偷偷对阿加佩数落舞会里的大人物们,他挖苦他们的各色各异的穿着搭配,尖刻地讥讽那些来自大洋另一端的异国口音;他说起权贵们的风流韵事,说起他们是如何提着裤子,狼狈地从情人的窗台口逃跑,又说起她们是如何击败政敌和情敌,如何被政敌和情敌击败。
说着,他也鼓励阿加佩悄悄地,尖刻地讥讽几句,邀请他也做了自己不名誉的共犯。阿加佩面红耳赤,一种羞赧的兴奋,不由从他心中罪恶地滋生出来。
于是,他也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评语,比起杰拉德刀嘴剑舌的锋利语言,他要温柔得多,谦卑得多。饶是如此,阿加佩仍然感到热血来回冲刷他的脑袋,令他剧烈的眩晕起来。
酒会结束之后,这种轻飘飘,踩在云端的梦幻之意也没有消失。回去的路上,一直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阿加佩都在咯咯地笑着,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
“得啦,”杰拉德噙着笑意,“看来我是把你变疯癫了,我的朋友。你还会清醒吗,还是说,往后余生,我都要面对一个笑个不停的傻瓜呢?”
“您说起‘往后余生’这个词的时候,表情多么自然,”阿加佩惊奇地感慨,“就好像它真的会发生似的。”
杰拉德问:“怎么,你不相信吗?”
阿加佩的笑容黯淡了些,他摇摇头:“这太荒唐了,我的大人。瞧瞧你,比国王都要威严的人物,又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奴隶?”
杰拉德拨开他凌乱的额发,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睛,犹如凝视波光闪闪的海面。
“那就让这个来做见证吧,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知道,行动胜过百倍的言语。”
说完,他便将一个灼热的吻印在阿加佩的嘴唇上。
说来古怪,这个吻同时带给了他们奇异的体验——嘴唇胶合的那一刻,他们的灵魂也像是融合在一起了。真情实意的人战栗,虚情假意的人骇然,不知不觉中,当他们慢慢分开的时候,还陷在深沉的震惊里,久久不能回神。
阿加佩气喘吁吁,恍惚地说:“我……我相信您。”
“……你应该,”杰拉德喃喃道,“是的,你应该相信我。”
两人彼此瞅着,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片刻之后,阿加佩仓促地说了晚安,杰拉德也一言不发,点头示意。这个迷幻的夜晚,古怪得像一辆突飞猛进的马车的夜晚,终于到了落幕之时。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阿加佩心中,稀里糊涂的爱火就此燃烧了起来。
这个年轻的男孩,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可怜虫,畸形的身体跟着扭曲了他的命运,在漫长的十九年里,他被迫成为一个胆小谨慎,唯唯诺诺的人。他的心思细腻,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行事,因为他必须要揣度那些有能力支配他的人的心情;不过,他并不多愁善感,因为这是给还有余力喘息的人准备的能力,命运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他,伤感已经没有它的用处。
然而,一旦他拥有了自己的时间,有了思考的自由,他的思绪立刻就脱离了控制,令他心荡神驰起来。
“杰拉德爱我”“我应当警觉”“可是他爱我”“我是一个奴隶,要清楚自己的地位”……诸如此类,乱糟糟的想法不停在他心中飞旋,快要使他神志不清,无法自持,忘记现实的一切。这理应是十分危险的征兆,说明那个男人已经对他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影响力,可阿加佩浑然不觉,任由思想将他越带越远。
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每当他做好心理准备,告诫自己要“守着本分”,杰拉德就像能听见他心里的胡言乱语似的,立即便会敲开他的门,笑眯眯地邀请他出去。
于是,他的心理防线总会快速地被击溃。
在杰拉德身边,他笑得越来越多,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随意大胆。人们应当认识到一件事,那便是爱火一旦燃起,绝无法随随便便就熄灭。
面对杰拉德热烈的表白和亲吻,他的激情掺杂着绝望,阿加佩无可避免地想要回报,可他又能回报什么呢?冲动之下,他的手指挨近下颌,解开了第一颗扣子——这是他唯一知晓的报答方式——又心虚地停下。
阿加佩想起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他退缩了。
“怎么了?”杰拉德关切地问道。
“我……”他嘴唇张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杰拉德明白了什么,他笑着说:“我们不用进展得那么快,是不是?这样就很好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虽然我还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是感激居多,还是爱情居多,不过,我总能等到你真诚爱我的那一天的。”
阿加佩也幸福地微笑起来,在杰拉德的怀抱里,他闻到了混合着乳香与海风的清新气息。
“好。“他说。
杰拉德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低声道:“晚安,我最亲爱的。”
烛火熄灭了,阿加佩心中的星光却从此开始长盛不衰,几乎要点亮整个世界。
尽管杰拉德明确表达了宽解的意见,可关于他身体的秘密,依旧是卡在喉咙的一根鱼刺,刺痛难耐,不吐不快。杰拉德自然看出他的忧虑,接连几次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加佩苦想了几晚上,还是鼓起勇气,在散步时告诉了他这个不堪的事实。
“……我的父母抛弃我,我被卖到其他人手中,因为这个原因,也不能担当普通仆役的工作。”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您从此轻视我,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也不会责怪您,我……”
听完他的陈述,杰拉德沉默了很久,阿加佩等待着他的发言,宛如死刑犯等候最后的审判。他等了又等,才听见杰拉德的叹息:“我为什么要轻视你,我的朋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吗?恰恰相反,我在各国间航行,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我知道这世上就有各种奇异的怪事,其命运并不由它们自己决定,而是天生的不幸。所以,我要对你说,你为此吃尽了苦头,可这不是你的错啊。”
热泪顺着阿加佩的面庞滚落,他紧紧抱住了杰拉德,嘴唇里吐不出一个音节。
神啊,我感谢你,他想,或许世间真有善报与恶报存在,而我曾经所受的苦,也都是为了在这个春天和他相遇。
既然心意已经彼此连通,亲密的爱情,便同时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这个漫长的春天似乎永无止境,他们在房间里,在露台上,在白塔价值连城的玫瑰园里做|爱。阿加佩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浸润了露水的蓝宝石,盛夏的阳光炽烈,他的身体却仿佛比太阳还要灼人。
杰拉德咬着他的耳朵,贪婪地笑道:“我们把玫瑰都压碎了,那些奴隶贩子会恨死我们,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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