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微笑,杰拉德着打开储藏间的门,他一面走,一面脱掉奴隶的破烂长袍,只留下遮脸的麻布。摩鹿加宫里时常行走着各类调香师、制香师与闻香师,为了保证嗅觉灵敏,他们总要用布遮住口鼻,因而他的装扮实在平常至极。再加上杰拉德那镇定自若的举止,气定神闲的步伐,又是如此熟悉周边的环境,来往的卫兵侍从竟没有一个怀疑他的。
就这样,他走过宫殿的下层,熟门熟路地绕到调香师们的工场,坦坦荡荡地拿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当他抵达中层,正要走到上层时,被看守门廊的卫兵拦下。
“您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的?您的身份牌呢?”
“我么?我只是一个新上任的调香师。”在遮面的麻布下,杰拉德露出微妙的笑容,“奉兰登·斯科特大人的命令,前来为他奉上新一季的香料搭配,您知道的,这是他积年的好习惯了,总要在星期天的时候鉴赏新香……当然,如果您是这里的老人,就能完全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侍卫咳嗽了两声:“对、对!当然是这样的,兰登大人的习惯,我们几个全知道的一清二楚……”
侍卫们看过他的身份牌,确认了他带来的香料全部属实之后,就放他进到了斯科特家族成员居住的上层。
杰拉德拐进盘根错节的回廊,摩鹿加宫的内部修建得就像具象化的黄金万花筒,只有他这样曾经掌握过全部密室、暗道与耳房的地图的人,才能熟稔地在其中行走,而不用依靠上层聋哑的仆从。
侍卫给他打开金碧辉煌的大门,兰登·斯科特,这位当初依附他,最后又背叛了他,转而投奔珍·斯科特的血亲,他年轻的小堂弟,如今就在这里,与他的姬妾无知无觉地嬉戏,直到听见调香师抵达的消息,他才慵懒地挥挥手,让他的妾室都退下。
香料是斯科特人的特权,体内没有流着斯科特的血,就不能擅自窥探任何一颗香料的奥秘。
“今天送来了什么好配方?”兰登心不在焉地问,“要知道,我亲爱的堂姐近来可火大着呢,宫里死去的人也比以往更多。如果你们还不能拿出点决心,我的好堂姐可就要亲自拿出你们的心了。”
“不用着急,大人,”杰拉德深深地鞠躬,并且嘶哑地笑了起来,“今天的香方里,有一种绝对特殊,并且独一无二的原料,从前没有人用过,今后更不会有。”
兰登皱起眉头,他总觉得面前的人十分眼熟,但究竟是哪里眼熟,他也说不上来。
“是什么原料?”他警惕起来,“你先说说看。”
“是你的血。”杰拉德说。
兰登还没来得及跳起来,他就已经迎面吃了一刀子,匕首从他的锁骨下面扎透进去,几乎穿过后背中间的肩胛骨,搠得他心头冰凉,喉咙间惊慌乱响,只是喊不出声来。
“不记得我了,堂弟?”杰拉德摘下遮面,晦暗的光线中,他露出了一张地狱里才会出现的脸,双眼赤红,燃烧着晶亮的复仇之火。
兰登的脸孔被恐惧扭曲了,他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跪下哀求……但一切都是奢望。第二刀,杰拉德干脆地割断了他的喉管和声带,血泉喷涌,他欣赏了一会儿表亲拼命垂死挣扎的景象之后,第三刀扎进了兰登的左耳下面,几秒钟之后,曾经背叛了他的人就死了。
在死者的尸首上,他揩干净刀子,重新揣进怀里。端详着惨死的血亲,杰拉德·斯科特高兴得浑身发抖,与此同时,阿加佩的幻象也交替出现在他眼前。不知是出自过去黑鸦的哪一段记忆,杰拉德看见他注视着自己,蔚蓝的双眼流露忧郁,脸上没有笑容。
“你来了!”他紧紧闭上双眼,满意地嘟哝,“你来见证我的复仇了?好,这很好。既然你是我幻想中的神启,那么我就得向你倾诉一件事:凡是认识我的人,我的仇敌,我的故交,无不把我的遭受的一切当作笑料,因为过去的我太傲慢,太轻敌,也太无情,不知道如何和平地对待一个人。但你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不是吗?既然我曾被世上的权力与财富如此直接,如此强烈地爱着,我就膨胀和自满起来,自认为万事万物的王者,因为凡间的活人在得到这两样东西之后,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我也不能免俗。然而,当我遭到血淋淋的背叛,被从顶峰打下谷底,被戕害到一无所有,财富和权力立刻就轻飘飘地放弃了我,转头去侍奉它们的新情妇了。是谁接替了它们两个凉薄无心的东西,在整个世界上收留了我?是你,毫无疑问,我现在想通了!你的德行更高于权力和财富的总和,你确实是比它们高尚百倍的!”
他独自一人,因为报仇的亢奋而体温高涨,如此狂热,心潮澎湃地对着幻象做了絮絮叨叨的演讲,丝毫不觉得异样,也不觉得这是自身精神错乱的表现。
“我会继续复仇,”杰拉德微笑着说,“也请你继续看着我。由你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没有任何异议,更不会觉得不公。”
说完这番话,他就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走了出去。血腥味被浓郁的熏香盖过,侍卫没有起一丝疑心。
杰拉德继续着自己的杀戮,他走进斯科特成员的住处,在每一具死前曾经嚎哭,曾经试图尖叫呼唤卫兵的尸体上擦拭着淬毒匕首的刀锋。他精准无误地记着昔日家人的各自寓所,他记得如此清晰,如此牢固,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偶然有一次认错,或者连带着撞见了其他没有参与叛乱的斯科特人,杰拉德毫不迟疑,仍旧照宰不误。他心里清楚,善良在这里是不存在的传说,所有斯科特人都死有余辜的罪人。他们没有背叛,不是因为他们不愿,而是珍·斯科特还没来得及向他们慷慨地投递橄榄枝。
唯一古怪的就是,他复仇的过程未免太轻松,太顺畅。死了那么多的斯科特人,侍卫却没有发现尸体,众多来往的仆从也没有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跑出去拉响警钟。
由此,只剩下一种解释:珍·斯科特早已预见了他的到来。
那个傲慢的贱人。
杰拉德吃吃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倘若身份与处境置换,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一样会高高盘踞在最顶层的金宫,向下俯瞰,观赏对手自认为所向披靡的复仇行动,并以此为乐。
——哪怕这幕戏剧的代价过于高昂,地上染遍了亲族的血液。
他的复仇直达顶峰,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看到珍·斯科特的身影的一瞬间,他就被重重叠叠,全副武装的卫兵包围。
“你来了!”狮心女士弯起血色红唇,露出文雅的微笑,“我最亲爱的哥哥。”
第39章
再次见到他的妹妹,他这一生最大的仇敌,杰拉德握着匕首的五指松了又紧,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维持住了表面的平和,没有一上来就应激到发疯,被闪回的酷刑记忆逼到流血流泪。
因为在珍·斯科特的身后,他奇迹般地看到了阿加佩的影子,他站在打开的窗边,夜风吹拂得他衣袍鼓起,犹如飞翔。
“……太久不见,”杰拉德几乎在呓语,“你看起来……很好。”
珍的目光狐疑地闪了闪,她感到意外,她不相信自己对杰拉德施加的影响力,只能让他做出这种单薄的反应。
“不,不不不!”她甜蜜地说,“你能自投罗网,才是最让我惊喜的事,兄弟。在那群判断失误的蠢货把你扔进海里之后,我就沉痛地意识到,我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最宝贵的玩具。现在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你确实还留着自己的爪子,给我造成了些麻烦……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不对?”
“你似乎低估了我复仇的决心。”杰拉德转回目光盯着她,慢慢摘下遮脸的麻布,望见他的容貌,以及阴鸷燃烧的双眼,迎面对着的他的几个卫兵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珍笑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不明白吗?可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知道你杀了人——你总是在杀人,杀很多人。当然,这次你杀的是我们的血亲,同族的斯科特人。你以为我会惋惜?不,恰恰相反,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菟丝花,无能的废物,死有余辜的寄生虫……你清洗了他们,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永志不忘父亲的教导: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而弱者只有侍奉强者,才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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