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盯着他,轻声问:“你会种植香料,对不对?”
阿加佩的呼吸急促起来,只是眨眼间的慌乱,他便已被神父抓住破绽。
“得啦,得啦,”神父叹息,“别跟我狡辩,孩子,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能猜出你那个失忆的仆人会对你毫无保留地传授。这个秘密,我向天父发誓不透露给任何活着的人。现在告诉我,你会种什么?”
阿加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丁香,我会种丁香,至于其他的胡椒、肉豆蔻、桂皮……我只是听说了方法,没有实际上手过。”
神父安静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道:“天上的圣灵啊……这个消息若是被摩鹿加知晓,天知道他们愿意花多大的代价来夺取你的性命……”
“但他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哼,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的老房子为什么被火烧毁,难道你不清楚原因?你已经置身风暴的中心了,我的孩子!”
老神父喘着气,急促地说:“你听我说,你的仆人离开了,这完全是好事一桩,因为他一定能为你吸走斯科特人的注意力。在这之前,我本想安排你去内陆的一家修道院静修,那里的院长是我曾经的老朋友,可现在多了这个机会,孩子,我想,你应当去西班牙的宫廷,去寻求胡安主教的庇护,用种植香料的知识,换取他对你的重用,这才算最好的去处。因为那个官僚,那个视财如命的主教,与摩鹿加有着天然的利益冲突,他一定不会放弃你,把你送到斯科特人的手上。
“而最好,也是最可以预见的结果,是他向查理一世引荐你,到了那时,你就拥有了一位国王的友谊,摩鹿加的触手再长,也很难抓走一位国王的友人。想想吧,孩子,好好想想!”
阿加佩很想出言拒绝,他怎么好放弃平静的生活,放弃现在的一切,带着莉莉进到那名利的绞刑场里受苦?可是,他刚想张口,突如其来的念头,像一个无礼插队的行人,幽灵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复仇。
复仇,向杰拉德·斯科特复仇,向他的欺骗与背叛复仇,向他的卑劣和残忍复仇,向他拥有的物质和财富复仇。哪怕不能完全摧毁这个人,总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试想一下,他要是能与布尔戈斯的主教达成协议,打破摩鹿加的香料垄断地位,又会对斯科特的王国造成多么大的打击!
还有白塔,那座填充着奴隶,用鲜血和骨肉做燃油的巨岛……若是能在西班牙的宫廷中站稳脚跟,又何愁等不到回击的时刻?
阿加佩心乱如麻,连神父也不再开口说话,以免影响他的决定。
真要如此吗?真的值得这样做吗?
他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尽管代价太过惨烈;他还有一个女儿,他将她视若珍宝,又怎么忍心使她失去宝贵的平静生活?
可是……可是。
心中的魔鬼恰到好处地来到他耳边,窃窃发笑,邪恶低语。
可是,你知道莉莉是谁的女儿,她不仅仅是阿加佩的骨肉,她原本的真名,更应该叫莉莉·斯科特。如果杰拉德·斯科特知道这件事呢?如果你没能瞒住,他要来带走属于他的后裔,你又有什么抵抗的能力呢?抓住这个机会!运用你的知识,你的特长,去报复杰拉德对你做的一切,将他狠狠地打击!你不应该像个身心残缺的人一样活过余生,龟缩在此地,享受虚假的安宁。
这就像一架天降的阶梯……它究竟会是糟糕的陷阱,还是一个神迹,一个延迟了太多年的天意,今朝终于抵达了它应有的位置?
阿加佩的嘴唇动了动。
“让我……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会给您答复的,老师。”
神父点了点头,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是记住一点,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支持你的决定,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一晚上产生了多少辗转反侧的煎熬,冲突的自我和挣扎取胜的念头。
“这是个契机,”阿加佩对自己说,“它能让庶民一步登天,也能让我陷在万劫不复的死地里。可一个人就该这样活着吗?是的,拒绝这个提议,我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可以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病死、老死。但有相当大的概率,我会死于懊悔、叹息、自怨自艾,因为上天给我垂下一条绳索,我却没能抓住它。我不再沉浸于仇恨,被往事困扰,然而一个人应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个人应当让这世道更加公平。”
他默默地思索了很久,轻声说道:“这个人应当是我。”
漫长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海上的波浪泛着晨曦的淡光,阿加佩面色苍白,来到神父门前。
“我愿意。”他说,“我愿意,老师。”
第27章
为了做成这件事,神父和阿加佩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他们变卖了阿加佩在这里的房产,以及一些难以带走的贵重饰物,阿加佩递出消息,请求艾登船长的帮助,在船队抵达的这一个半月内,就由那三位幸存的随行人员,教他如何初步在诡谲变幻的宫廷中生存。
“大主教的侄儿,费尔南多·丰塞卡,”第一个随行的侍从说,他有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所以莉莉叫他红鼻子,“他就像个翻版的小主教,但是比起主教的威严,他更像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
“胡安主教像山羊一样放养他,全然不管他会长成什么样,”第二个侍从说,他的门牙细窄而长,莉莉管他叫老鼠牙,“虽然您和他年纪相仿,可您比费尔南多先生英俊多哩!”
“但请您记住,不管小丰塞卡先生有多么天资拙劣,缺于管教,他仍然是胡安主教的‘侄儿’,您是个聪明人,我这么说您应当明白……他必定要为侄儿的死痛苦上好一阵子的。如果主教把您晾在一边,几个星期也不接见您,那也是正常的事。”第三个侍从说,他的年纪最大,性格也最温和,莉莉叫他白胡子先生,“到了那时候,您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不过,在所有教导背后,神父悄悄对他说:“唉,还是让我们少听那些愚人的言论。阿加佩,你是个好孩子,别对胡安本人抱有什么不恰当的畏惧心,记住我说的话,他老了,但凡一个老人该有的弱点,他全都有,只是比旁人隐藏更深而已。我有没有说过,你是非常讨老人喜欢的一类年轻人?去向胡安展示这种魔力吧,他会屈服的。”
阿加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得太夸张了,我想,真要到了西班牙的宫廷,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不会的,”老传教士神秘地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的。”
约莫一个半月后,艾登的船终于驶进港口,一年多没有见到这位船长,阿加佩欣慰地看到,他的身体依旧硬朗,只是脸更黑了。
“啊哈!”艾登抱起莉莉,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你这可爱的小东西,百合花,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莉莉高兴地大笑,自从黑鸦离开之后,就很少有人能抱着她甩圈了。
老艾登安顿下来,在听过阿加佩半真半假的原委之后,他神色严肃,也点了点头。
“唔,是的,”他说,“一位被摩鹿加注意到的仆人,确实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说着,他打开最里层的衣袋,珍重地掏出那枚蓝宝石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璀璨与美丽不减半分,犹如一颗活着时就被人从天穹上摘下的星星,犹如一团烧得透蓝的火,刹那间烫疼了阿加佩的视线。
阿加佩下意识转开眼,不能直视这枚戒指的光辉。
“瞧我,”老艾登会意地闭拢五指,“这几年来,打探它来历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最近几个月似乎特别得多,我想,你也该出去避一避啦。”
“您没事吧?”阿加佩低声问。
船长大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呢?大不了就把它往海里一抛,反正这些年来,它也为我抵押到足够多的本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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