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德的嘴唇张了又张,他似乎变成了个傻瓜,只顾着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回家了,”阿加佩理所应当地说,“就当你的罪已经还完吧!你还是黑鸦,是我的朋友。来吧,拉住我的手,来吧。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可以吗?”
好啊……好的!好的!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杰拉德的眼眶通红,鼻腔也酸涩得要命。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权力、财富、名望、仇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阿加佩的承诺,还有一只对自己伸出的手,将带他上到天国,上到一切美满的彼岸。
他义无反顾地向前探出身体,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绝望而满怀幸福地朝那只手扑过去。他捞了一下,两下,三下——然而,全扑在了空气里,唯有地毯缄默地承接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叫他摔得粉身碎骨。
杰拉德沉重地砸在地上,天国的幻梦被惊醒了,拖拽着疼痛的身体,他醉醺醺地回到了现实。
他头痛欲裂,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杰拉德费力地喘息着,死死按住了胸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他的手在变大,房间却在变小,天花板旋转起来,垂下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了一支尖锐的钻头,随时会从上方无限延长,将他钉死在地毯中央。
酒精再也蒙蔽不了他的感官,杰拉德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跳的巨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耳畔与地毯的绒毛产生刮擦,衣料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动静……全部没有尽头地放大着,刺耳地搅动着他的大脑,让他发疯,让他尖叫。
“还不够吗……”
他失控地发着抖,冰凉的泪水一路渗进耳朵,渗进凌乱的鬓发。
“还不够吗?”
他的四肢沉重不堪,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不喜欢看吗?那我跪下来求你的样子呢?我哀嚎的样子呢?痛苦不堪的样子呢?”他越是滔滔不绝地发问,就越是喘不上气,“你到底喜欢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我死也愿意,刺瞎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只要你想,只要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开始剧烈地咳嗽,窒息的感觉不是从气管里产生的,而是从胸口,从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杰拉德蜷缩着,痛苦地抽泣。
一想起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就恨得想死,懊悔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像岩浆一般使他坐立难安。他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却又幸运至极,连着两次挖到了人生中的宝物。但是连着两次,他端详着属于他的宝物,都只当它们是无用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地抛弃了。
无数名医都来看过他的身体,他们只能劝他少做伤身的事,多吃一些药——镇静的药,补养的药。杰拉德只是在心中冷笑,不肯相信那些废物的任何一句话。
吃药?我还能吃什么药?
阿加佩……他就是我唯一的药。
其实在阿加佩寄出第一封信之前,杰拉德就已经想到要死了,他会去死的,在摩鹿加毁灭的那一刻,他就拖着余下的斯科特人一齐下到地狱。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收到阿加佩的信,并且在信中受了他的支使。
狂喜与眩晕的幸福,强有力地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重获新生。
……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在等待中鼓舞着精神,又在等待中失魂落魄,慢慢干枯。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
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盯着杰拉德的眼睛,直奔主题地问:“伊莎贝拉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杰拉德沉默了一下,他低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阿加佩的心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做了什么?”他上前逼近,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拉德的语速又急又快:“请您听我说!您不要着急,因为宴会上的那名刺客确实是摩鹿加派出的。”
阿加佩愣了一下。
“但她的第一目标并不是皇后,”杰拉德说,“而是您,还有莉莉。”
“这怎么……”
杰拉德低声说:“在我的间谍机构拦截了从摩鹿加到塞维利亚的通信,以及珍·斯科特亲自批准的文书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以我对珍·斯科特的了解,我完全可以伪造她的口吻和笔记,天衣无缝,绝无瑕疵。我临时改换了刺客的目标,令她仓促地准备了另一套刺杀方案,我要求她接近皇后,换掉淬毒的匕首,并且只准在最后关头动手……”
“……所以,她才会露出破绽,被莉莉发现。”
“是的。”杰拉德点头,“塞维利亚宫是她的地方,但凡出现一个不熟悉的人,莉莉都会敏锐地察觉出来。她一定会看见刺客的破绽。”
阿加佩已经惊呆了。
“为什么?”好久过后,他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了伊莎贝拉,害了她的孩子!”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杰拉德说,“没有刺客,她同样会流产。越往后拖,她的情况也就越危险。”
阿加佩愤怒地喊道:“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吗?!你差点害死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用她和一个孩子的命,换回我和莉莉的命,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一样!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阻止刺客的行动,可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决定用她的命去促成摩鹿加的毁灭,好去达成自己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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