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是一辈子。
可能他当时也不知道,这块南方的浮萍,竟就此扎根于北地。
再回南时,已然带了几分陌生。
思及此处,李老爷子又夹了块干锅兔肉,砸吧着,嚼着,那些甜美的肉汁一点点渗出来。
像小溪,像流水,在口腔中汇成一汪。
咽下去后,李老爷子给自己倒了杯乡愁。
对面伸过来一只酒杯。
他掀了掀眼皮,宋大爷又往前怼了怼,“倒点儿么。”
一个人喝闷酒,简直是世上最悲苦的事情。
李老爷子哼哼两声,“就知道蹭酒喝。”
虽是这么说,到底给他倒了杯。
两只老手轻轻碰了下,淡灰色的酒液往上跳了下,又乖乖落回去,溅起一圈圈涟漪。
些微苦涩中,夹着一点咸,还有稍纵即逝的甜……
说实在的,真不算好喝。
可偏偏就是那缕甜,像极了漫长冬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叫人舍不开,放不下,魂牵梦萦。
李老爷子缓缓吐了口气,目光掠过喧杂的人群,好像一直穿透门窗,一直往西南,直直地,落到故乡去了似的。
后来他在清江市落了脚,有了体面的工作,里里外外,都会被人尊称一句“李老师”。
他满足,他意气风发,他豪情万丈,觉得全世界都在脚下,一切艰难险阻全部粉碎。
过年回老家,他带了好多精美而昂贵的礼物,坐下去,看着曾对自己耳提面命的长辈们换了态度,几乎带了点儿小心翼翼……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满足。
我长大了,那些曾经对我说教的人,也在努力征求我的意见……
“爸,妈,”他兴致勃勃道,“跟我走吧,我给你们养老,这儿又小又破,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们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四面全是蜿蜒的山丘,短短一条路,也要七绕八拐的。
一旦下雨,几个路口就成了泥洼子,稍不留神就摔个大跟头。
他从小到大的噩梦中,十有八九都跟那些泥洼子有关。
他本以为父母会高高兴兴跟他走,去繁华的大城市,可万万没想到,两位老人想也不想就摇头。
“不走,我们不走。”
“为什么呀?”
他不理解,“这里有什么好!”
“再不好,也是我们的根啊。”
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样子。
举目四望,全是熟悉的人物,就连地上一块不起眼的泥巴,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可去到大城市呢?
他们算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他们是这片泥地上土生土长的大树,体内流动的是这里的水土,离开就会枯萎。
根须扎得太深了,拔不动。
若硬要挪走,就死了。
“知道你在外面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曾经满头乌发的女人,也染了银霜,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十分满足。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有了出息,还记得他们。
她高兴。
临走前,年轻的李老爷子主动问道:“妈,以前你帮我装的那瓶土……还在吗?”
说来也怪,曾被他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好像突然多了莫名的吸引力。
他分明事业有成,曾想追求的东西都在手了,却突然胆怯起来。
他的胆子离家出走了,好像,好像忽然就变成留恋故土的孩子。
这里陈旧的东西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充满吸引力。
墙角的青苔,街角的破屋,甚至回荡在街头巷尾的熟悉的笑骂……空气中浮动的厚重的香辣味儿,油腻腻的火锅……
重新踏上火车站时,他忽然觉得孤独。
分明周围是海水一样汹涌的人群,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要离开家了。
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根须从温暖湿润的泥土中拔出来,倔强地前行,又狠狠扎在另一个地方。
风吹过,雨淋过,现在,叶子开始落了,可总觉得……有点陌生。
不,这不是我的归宿,变黄的叶子苦涩道。
他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一切从零开始的孩子。
他的手忍不住发抖。
直到伸入背包,摸到那个冰凉的玻璃瓶后,才仿佛汲取了一丝勇气……
一壶酒不多,也就两百毫升左右。
李老爷子饮毕,忽然搓了搓脸,对老友道:“过两天,我要回家看看。”
回真正的家。
第129章 鲜锅
别看平时李老爷子慢悠悠的,可一旦下定决心,也是真果断。
前儿才说要回老家,隔了两天,还真就飞走了。
宋大爷跟他一块回。
“你都落伍了,平时上个网冲个浪都老费劲,我不帮衬着点儿,你能行?”
听说现在都电子值机了,之前因公外出时,有工作人员和弟子帮忙,这次是私人行程,都得自己来。
昨儿李老爷子戴着老花镜研究半宿,还觉得云里雾里的,心下正发虚。
见宋大爷这么坚持,就从了他的好意。
一大早,宋大爷就用叫车软件叫了车,直溜溜去他家汇合,然后直奔机场。
大概俩老头儿一起出门挺稀罕。
那司机一路上从后视镜瞅了他们好几回,终于在堵车时忍不住问道:
“大爷,旅游啊?”
李老爷子愣了下,摇头,“回老家。”
司机哦了声,“那是探亲啊。”
谁知李老爷子还是摇头。
司机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想再问,可见对方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也就住了嘴。
这不旅游也不探亲,那是干啥的?
不懂。
李老爷子虽然没明说,但宋大爷懂他。
探亲么,有亲人才叫探亲。
没亲人的,也就只是回老家了。
就像家一样,有家人才叫家呢。
没有的,是空房子。
飞机离地的瞬间,李老爷子心里也泛起一点茫然。
想回家的念头来得太突然,可老房子都改造了,落地之后,去哪儿呢?
他这一生,好像被粗暴地撕裂成两半,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前半部分,故乡的山和水塑造了他的血和肉,却过得稀里糊涂;
而漫长的后半程,像从故土根基上蔓延出来的衍生物,自以为飞出去老远,可半生漂泊,蓦然回首时,发现最深处的根依旧扎在那个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小乡村。
原来哪怕到了这把年纪,依旧会水土不服……
李老爷子觉得自己像极了贪得无厌的怪兽,曾经奋力铺展,什么都想要。
可最后,却两手空空。
哪里都像他的家,哪里也都不是家。
邻座的老友拍拍他的胳膊,“别多想,回去之后给老人家扫扫墓上上香,再请我吃几顿牛油火锅,齐活儿!”
李老爷子心里那点儿郁闷突然就没了。
他没好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保养……还牛油,拉不死你!”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个锤子哦,整天就嚷嚷什么火锅,回头带你去吃耗儿鱼,没得刺刺,巴适得很……”
罢了,虽然没了父母,但好歹还有一二知己,也不算白活。
想开之后,李老爷子不自觉又说起方言。
只是因为在北方待久了,竟有些生疏,一时间南北方言混搭齐飞……
这边两个老头儿一走,熟客们再去廖记餐馆,就有些感慨:
“冷不丁少了俩人,还真不习惯了……”
以前大家不管什么时候来,俩老头基本都在。
说说笑笑,吹拉弹唱,十分惬意。
日子久了,感觉跟固定吉祥物似的,大家都默认他们永远都在。
这会儿骤然离开,就跟少了什么似的。
余渝刚要说话,姬鹏就有气无力冲他摆摆手,“哥,亲哥,先别管什么退休大爷了,看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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