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钟应第一次见到满墙乐器,震撼于后来者对遗音雅社的执着。
钟应怀念的说道:“我的二胡,是白色马尾弓、银弦红木身,琴头有着灵巧的弯柄,如一轮弯月,琴筒蒙着一张白皙的蛇纹皮。”
“我取下它的时候,这面墙还没那么空,满满的,好像一群无主的乐器,无人问津。”
“所以,乐器室的墙面越空,我越高兴。这次我们二胡合奏,我也见到了许多曾经存放在乐器室的二胡。”
钟应的声音总算雀跃起来,“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次的音乐会充满了温暖,这也是我这几年,唯一没有感到伤心的追悼了。”
“你经常参加葬礼?”厉劲秋察觉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
钟应漆黑的眼睛看他,声音低沉说道:“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要去和寻找遗音雅社乐器的老人们道别。”
他很年轻,每一次葬礼都是随着师父参加。
那些帮他们牵桥搭线的朋友,帮他们打听消息的朋友,帮他们买下文物的朋友,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朋友,都会历经岁月,渐渐离开这个世界。
他岁数不大,却懂得威纳德教授。
也渐渐变得淡漠了生死,执着于前路。
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记忆里活着。
如果是一场注定的道别,活着的人必须将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清泠湖学院会场,坐满了聆听的悼念者和学生们。
方兰陪伴在贺缘声左右,为这位许久没有回过学院的老人,讲解清泠湖的一切。
灯光明亮的舞台,清晰照亮了朗诵诗歌的学生。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
第47章
二胡合奏之后, 就是学生们的合唱。
青春的嗓音,歌颂着一位伟大的老师,也在展望着未来更多的后继者, 生生不息。
厉劲秋身边的位置空着,一直在等钟应。
然而,那位完成了演奏的学生,仍然守着后台,直到合唱结束也没有回来。
学院领导们上台致辞, 厉劲秋悄悄离开了席位。
走到后台门边, 他就见到钟应抱着那把银弦红木二胡, 仔细的观察了进进出出的学生们。
“你在找谁?”厉劲秋本能的认为, 他在等人。
钟应看他一眼, 语气迟疑的说道:“今天的合奏,少了一把二胡。柏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不久前刚听说了乐器的传承。
钟应说少了二胡,那就应当是少了继承那把二胡的人。
他看着往来的学生,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 说着演奏,说着柏老师, 手上的二胡都长得差不多。
长颈细杆, 八角或六角琴筒。
他实在分辨不出具体的差别。
“会不会是柏老师去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二胡送人?”
当然,厉劲秋心中,最适合继承柏辉声和冯元庆衣钵的, 除了钟应不会有别人。
“不是的。”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那把二胡, 柏老师去年就送人了。”
钟应时常拜访柏辉声, 也时常与柏辉声一起奏响琴弦。
那把黑檀六角蟒皮琴, 一直是柏老师的心头好,更是冯元庆留下来的精神寄托。
忽然有一天,钟应再去探望老师的时候,发现柏辉声用的,是方兰那把竹纹琴头银弦二胡。
他好奇的问了问。
柏辉声却笑着说:“遇见了一位好学生,所以就将二胡送了出去。”
但是,这么好的学生,竟然没来参加柏辉声的纪念音乐会。
钟应难以理解。
“可能是太忙了。”
厉劲秋可太清楚人类的借口与托词,为了避免钟应伤心,他仍是温柔的帮忙开脱。
“你还记得你剪辑的录像吗?”
钟应没由来的提及,他说:“我总觉得,里面有一把二胡,很像柏老师的二胡。”
利瑞克学院礼堂播放的录像,是厉劲秋负责剪辑的。
他选取合适的学生代表,将每一个人的心意灌注在短短的录像之中,还要以老、以少前后呼应,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
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里面的学生,演奏都平平无奇,二胡都长得一样。
也就最后那位小女孩,颇有一丝天赋。
只不过……
那二胡,不还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胡吗?
厉劲秋的困惑,令钟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他就约了这位健忘的作曲家,在樊林重温剪辑录像。
厉劲秋兴高采烈的来,然后没精打采的听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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