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绪,故意变得面无表情。
现场聆听无法察觉的落差,在两段音频连续播放之后,尤为明显。
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绝对不会出现忘记了旋律、忘记了情感这样的失误。
钟应皱着眉沉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最新的视频,仍是二胡独奏的《春望》。
他简单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长歌行》。
二胡的弦音随着熠熠的白弓扬起,逐渐透出这首曲谱的温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辉光,仍旧熠熠灼眼。
但是,钟应听不出里面本该带有的落寞和叹息。
颤动的银弦,仍是熠熠的银弦,视频里整首乐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阳与春光,再没有现场演奏时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没了幻觉一般的忧愁。
这不是钟应第一次感受到视频与熠熠现场演奏的区别。
还有那首《春望》。
他和连生熠在音乐房的古琴、二胡合奏,远比连生熠上传的独奏视频,深邃、辽源、低沉。
仿佛倾尽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泪水,溅落在断壁残垣的花朵上。
却也让演奏者嘴唇发白,虚弱得像要昏死过去。
周逸飞还在不断的发出来自剪辑大师的困惑。
钟应却完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熠熠在录像的时候,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忧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伤中浸润的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去掉了灵魂,再弹奏出绝妙的旋律。
“也许,熠熠只是累了。”
钟应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飞。
又也许……
她并不希望,聆听她视频的听众,感受到音调里深沉痛苦的伤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帮她剪辑视频、上传视频的人们听出来她深藏的渴望。
过了两天,钟应准备好了遗音雅社的曲谱,挑选了《木兰辞》里适合熠熠的段落,带着周逸飞继续去往熠熠家。
给他们开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连君安,而是一位美丽雍容的女士。
“你就是方兰介绍的钟应?”
她说话时带着笑,却改不了高傲的习惯,“确实非常年轻。”
“您好,于女士。”
钟应不擅长和这样的钢琴家打交道,幸好,她并未多说什么,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熠熠。”于美玲的声音清甜又喜悦的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的钟老师和小朋友来了。”
连生熠人影还没出现,嗓音依旧的甜。
“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过了一会儿,连生熠终于从楼上下来。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头戴橄榄枝花环,宛如神话里的仙女般,抱着一把小小的竖琴。
“钟老师、周逸飞哥哥!你们看!”
连生熠笑着伸手,轻柔又快乐的勾动琴弦,小小的竖琴竟然发出了清脆的旋律,演奏着舒适的乐曲。
“这是里拉琴,妈妈特地带给我的礼物。”
她走到老师和小哥哥的面前,还转过身去,让他们见到了白色长裙后面小小的白色翅膀。
“妈妈说,我是小天使!”
可爱的小女孩,泛黄的长发点缀着橄榄枝的鲜嫩绿意,透出了片片生机,比漆黑更为耀眼。
她确实是小天使,不抱着天使的里拉琴,依然是。
于美玲总能带回令连生熠开心的乐器。
小姑娘抱着里拉琴,戴着小花环,讲述着这把琴可以演奏出什么样的乐曲。
无论是欢快的海顿,还是轻快的莫扎特,都能在简单琴弦上重现。
一时之间,房子里回荡着轻快悠然的叮咚声。
“熠熠难得这么高兴。”
于美玲笑着建议道,“今天,钟老师和小朋友陪熠熠录一段小天使的视频,好不好?”
“好好好。”周逸飞没有任何的意见,还主动请缨,“熠熠,我帮你做特效,我能做小天使浑身是光圈的漂亮特效!”
小女孩和大男孩,愉快的往音乐房走去。
钟应走在了稍后的位置,总觉得于美玲想跟他谈谈。
毕竟,这位母亲从他们刚见面,脸上就藏不住情绪。
她对钟应的不满,对钟应的防备,对钟应的有话要说,清楚写在了眼神里。
以至于前面小朋友们欢声笑语打开音乐房,后面两位成年人尤为沉默寡言。
钟应见到熠熠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切的悲伤痛苦禁锢,都能被一把玩具似的里拉琴轻易击溃。
她浑身散发着雀跃的光芒,没有小姑娘能够抵挡“成为漂亮的小天使”,这样美好的诱惑。
钟应本想着,教她一段《木兰辞》的琵琶,看她更擅长二胡还是琵琶。
现在,却将整个音乐房,让给了可靠的榜一大哥,由他尽情的建议心爱的小熠熠该怎么拍摄好看的视频。
“熠熠,你先从那儿走出来,我给你配上云朵花瓣。”
“然后再到这儿,弹奏里拉琴,选你最喜欢的钢琴曲。”
“最后,你把里拉琴放在座位旁,弹奏一遍刚才的钢琴曲,我保证,效果爆炸,火遍全网!”
周逸飞胡吹乱嗙,还没忘记他的火遍全网。
熠熠笑容灿烂,遵照着周导安排,站在了他们剧本入镜的位子。
于美玲温柔的看着她的小天使,低声说道:
“好像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这些大人了。”
钟应能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的跟随她走出音乐房,关上了快乐的门。
然而,于美玲仿佛不急着和钟应交谈,仔细的端详着他。
“有话您说。”钟应提醒道。
于是,于美玲缓缓叹息,神色无奈的出了声。
“我昨天凌晨回到家里,看完了你们和熠熠的监控录像。”
她丝毫不避讳这件事,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冷静克制。
“我很感谢钟老师能够认真的教导熠熠,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熠熠不需要任何教导。”
熠熠是一个天才,拥有绝对的天赋。
在方兰和柏辉声纠正了她错误的演奏技法之后,在二胡之上,钟应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的了。
于美玲这样委婉的说法,显然希望钟应自己和熠熠道别。
可惜,钟应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他认真问道:“既然您看完了监控录像,听见了我和熠熠说的话。那么,您应该也听到了那段钢琴曲。”
名义上由连生熠、连君安共同创作的春天的序曲,在钟应按响的琴键,留存着一个小姑娘深藏心底的渴望。
她渴望雨露,渴望阳光,渴望求而不得的自由,渴望无忧无虑的飞翔。
钟应不得不告诉她,“我弹奏的那一段,不是连生熠修改之后的春天的序曲,它确实是乐曲最初的模样。”
于美玲温柔美丽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
精致描绘的眉眼,都透出一丝冷厉。
她是一位享誉盛名的钢琴家,自然听得懂音乐。
哪怕音乐来自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她也能轻而易举的抓住它想表达的一切。
回到家里,她没能放心的调整时差,修养疲惫的精神,却在凌晨听到了陌生的年轻人,弹奏的悲伤乐曲。
那是一段不应该在凌晨,更不应该独自一人倾听的钢琴曲。
因为,听到它的人,会抑制不住心底伤痛,随着旋律落下泪来,暗自神伤。
庭院吹拂着炙热的风。
音乐房紧闭的大门,仿佛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和音符。
于美玲的脸色严肃铁青,一时之间与凶神恶煞的连君安极为相似。
她凝视着钟应,掩饰自己心中惶恐不安似的嗤笑一声。
“那又怎么样?”
钟应与连君安打过交道,此时竟然觉得这位阿姨并不陌生。
他平静的说:“我只是想告诉您,那首曲子并不是钢琴曲,它或许诞生于二胡,或许诞生于古琴。它承载的哀伤痛苦,远胜于您在监控里听到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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