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缘声的话语, 依然无情。
但他面无血色, 呼吸微弱, 仿佛灵魂已经死去。
他麻木的眼睛愣了许久, 才缓缓转动,落在了谢会长的身上。
“怎么不继续联络了?希声捐赠给利瑞克学院的事情, 办好了?”
谢会长局促的看了看手机, 不知道如何回答, 又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复。
“我们已经联系了院长、馆长, 他们当然欢迎博物馆多一件收藏品,只是、只是……”
他成为华人互助会会长六年, 在互助会工作长达二十年, 当然清楚希声的重要性。
悲痛的老人,脸色枯槁惨白, 不准任何人违背他的要求。
但是, 谢会长依然要说:“希声一直是冯先生和柏先生的希望, 您把它捐给利瑞克学院,清泠湖的人肯定会反对的。”
“让他们反对。”
贺缘声眨了眨眼睛,抬手用手帕擦掉了泪水,“如果反对有用,师父和辉声也不会死了。他们会健健康康的活着。”
他的话语缓慢而悠长,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铸就了他固执的理论。
谢会长欲言又止,见贺缘声持续擦着泪水,只能硬生生的吞下了想说的话,顺从了老人的固执。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刺耳地打破了宁静。
谢会长慌忙去按自己的手机,发现声音还在响,便恶狠狠的盯着助理。
助理一脸无辜,挤眉弄眼的示意领导:是贺先生的手机!
持续不断的铃声,一直没有等到接起。
谢会长出声提醒道:“贺先生,您的电话。”
“哦……”贺缘声慢慢叹息,动作缓缓按下了接听键,“喂?”
“亲爱的老伙计!”
那边的威纳德,和几小时前的通话一样兴高采烈,“如果你不忙的话,快来利瑞克博物馆,你将见到这世上最为古老最为优秀的演奏!”
贺缘声知道他在说利瑞克那套复制的编钟。
但他对演奏没有兴趣。
无论它们如何的古老优秀,他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演奏者敲响的钟声,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继任者豪情满怀的宣告。
可是,他最终还是出了门,慢腾腾的在谢会长的搀扶下,前往利瑞克学院。
因为威纳德说,是一位中国留学生敲响了它。
贺缘声喜欢中国人,喜欢中国留学生。
他们每一个都像当初的辉声一样,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在敲响希声、演奏音乐的时候,焕发出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光彩。
那是他深藏于记忆中的光彩。
更是他童年时期的光明。
至今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希声浑厚的声响,还有声响之中温柔的话语——
“这个声音在中国,叫作宫,对应的是西方音律的C调Do。”
后来,温柔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编钟的声响,却来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
他说:“宫商角徵羽,就是我们中国的完整五音。希声缺的商徵羽,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
贺缘声眺望车窗外一尘不变的风景。
三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可以想起每次去利瑞克学院的心情,依然可以清楚回忆柏辉声说过的话语。
他说:“师叔,我准备回中国。只有中国能够奏响我想要的宫商角徵羽。”
“贺先生。”
谢会长站在车门旁,等候着陷入回忆的老人。
贺缘声慢腾腾的下车,慢腾腾的走向博物馆,几十年未变的绿化、街道、楼宇,仿佛仍旧停留在他第一次送柏辉声来报道的时候。
利瑞克博物馆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嘿,贺先生。”
威纳德亲自迎接,十分郑重,“你再晚来一点点,就要错过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了。”
“是吗。”
贺缘声没有寒暄的兴趣,径直往里走,“他能比你们的电子创作更优秀?”
威纳德研究编钟,自然也演奏编钟创作的乐曲。
他带着一群学生,按照符合人类听觉的频率,创作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舒适音乐。
完美的频率,经过了严格的调整与控制,被誉为上帝的圣光,没有任何一个音违背人类的听觉。
贺缘声也听过。
就那样,不好不坏,却比许多胡乱敲击优美,确实值得威纳德夸耀。
然而,此时的威纳德深深嫌弃起自己的创作。
“我只能说,刻意的数学和物理能够创作让人满意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创造艺术!”
他的语调夸张,充满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赞美,“我向你保证,待会你将听到真正的艺术之声。”
贺缘声走进博物馆,连一丝笑容都无法回应。
艺术之声?
在他心里,能够敲击出艺术之声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再美的艺术,也不是他期待的艺术——
“叮!”
清脆的钟声,在他靠近战国编钟展览厅时,扬起旋律。
悠长又舒缓的乐曲,随着一个一个钟体的颤抖,编织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它优美深邃,蕴含着湖水似的澄澈,仿佛纯粹的自然造物,由风吹响编钟,由光照亮了旋律,没有任何的人工雕琢。
贺缘声觉得自己听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展览厅,见到了一个黑发的背影正在专注的敲响编钟。
那是威纳德盛赞的中国留学生,为了请他来欣赏这位留学生的创作,展览厅的复制品编钟旁边,竟然还摆放了贴心的座椅和小桌。
贺缘声盯着演奏的年轻人,视线不舍得挪开,迟疑缓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你听,是不是非常的独特?”威纳德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
老人出神的视线,盯着前方握住钟槌的双手。
那段音律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是独特,更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熟悉。
好像他听过这段旋律,又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缺少了关键的音阶,勉为其难串联起来的乐曲——
叮叮当当“Re”“Sol”“La”。
咚咚叮叮“商”“徵”“羽”。
他脑海里由残缺希声和尊敬的故人一起奏响的旋律,渐渐和耳畔传入的声音重叠。
越是重叠,记忆中故人用嘴模仿的残缺钟声,越是洪亮清晰。
一段乐曲结束,贺缘声终于找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是冯元庆在希声上经常敲奏的乐曲,可惜希声残缺,仅存的钟体留下了一个一个遗憾,只能靠冯元庆口头模拟声调,为贺缘声补全了音阶。
而老人面前,那位年轻陌生的中国人,竟然完整敲奏了乐曲。
他转过身来,贺缘声看得清清楚楚。
他拥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四十年前的柏辉声,一如从前的年轻,无忧无虑。
“贺先生,请用茶。”
贺缘声旁边空缺的席位,走来一位恭敬的中年人。
那人端来一杯茶,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生他的气。
“是你。”
贺缘声其实不讨厌樊成云,甚至有些喜欢。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子孙,更是自己师父的朋友的后代。
他很高兴参加樊成云每一次美国的音乐会,更高兴能和樊成云聊起辉声和希声。
可惜,随着柏辉声去世,这位晚辈在贺缘声心里,印象跌到了谷底。
他总会疑神疑鬼的揣度:是不是樊成云怂恿辉声瞒着他病情,以免阻碍了樊成云一直执着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计划!
但樊成云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樊成云坐了下来,礼貌的微笑说道:“刚刚演奏编钟的,是我的徒弟,钟应。”
“您应该听辉声谈到过他。”
贺缘声神色顿悟。
是的,他的师侄曾经热情的说到过钟应。
一个年轻又有天赋的孩子,会古琴会琵琶会二胡,还会编钟。
柏辉声激动的传过来无数音频,里面记录了钟应许多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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