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抱着琵琶,诧异的仰视激动的厉劲秋。
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极为内敛,极为隐晦,这位先生却能阐述得如此清晰。
钟应难以置信的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查看了所有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内心压抑的情感完全倾诉在琵琶弦上。
他不指望聆听者能够感受到他所幻想的一切,只要能够感受到一丝一毫对战争残酷的默哀,就算达成了目的。
谁知,厉劲秋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
“难怪你受到这么多音乐家的欢迎。”
他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更因为这样,他不得不确认一件事情,“所以,你帮维也纳之春作的曲子,写好了吗?”
“那不重要!”
厉劲秋情绪十分激动,正在为钟应挑选最适合的管弦乐队。
他脑海里只有钟应的音乐,只有那朵颤颤巍巍盛开的希望之花。
只要伸手摘下它,人类就能回溯时间,阻止一切惨烈的屠杀。
然而,钟应认真看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回答。
厉劲秋不想显得自己不负责任,随口说道:“他们时间还早,不急这么一两天。而且维也纳之春要的是纪念死难者的主题,悲伤凄凉、庄重宏伟,和你的旋律不是一种风格,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影响我帮你忙。”
厉劲秋如此无私伟大,钟应更加担忧。
“我们的主题也是纪念死难者。”
钟应提醒他,“应该说,我们就是维也纳之春的竞争对手。”
厉劲秋眨眨眼,思绪反应了好久什么叫“竞争对手”。
“啊?”
寂静的钢琴房,回荡着钟应解释唐代古董琵琶的声音。
“这次的音乐会比赛,是奥地利音乐协会定下的,我们都在为了一把唐代琵琶量身定制纪念曲目。它刚刚在维也纳交易行拍出一千万欧的价格。”
厉劲秋拿着拍卖行手册震惊诧异,端详那把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
他也算是见过无数古董乐器的人,没想到近一亿人民币的天价乐器,长得这么的……朴素。
“这和大街上五百一把的琵琶有什么区别?”他永远难以理解有钱人的品味。
钟应笑出声。
可他看钟应笑得灿烂,补充问道:“难道这木头又是一千年以上的乌木?”
钟应乐不可支。
“别笑了!”厉劲秋抓住身边这家伙,“说实话也有错?”
钟应忍住笑意,越发觉得厉劲秋有话直说的脾气有意思。
“你说的确实没错。这把琵琶从市场价格来讲,不应该这么贵。”
如果不是弗利斯一口价一千万欧,也许这把琵琶,已经以五万、五十万之类的合理价格,来到他的怀里。
钟应讲述了富商弗利斯的行为,厉劲秋更觉得有钱人果然是匪夷所思的暴发户。
“一百三十万直接翻了七倍……”
他嗤笑一声,透着对弗利斯的鄙夷,“钱多就是喜欢烧。所以,这琵琶也是遗音雅社的乐器?”
“也许是。”
钟应不敢完全肯定,但他认真的说道,“即使是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郑婉清女士也没想过能够拍出这么高的价格。”
“沈先生曾说,楚家琵琶众多,珍贵的唐代琵琶至少有六把。木兰琵琶作为素净紫檀木乐器,很平凡、很普通,唯独它的雌雄双蕊源自《木兰辞》主题,又雕刻了木兰花,楚先生才将它们带进了遗音雅社,与夫人郑婉清一起,为重谱乐府诗出力。”
乐器本身的价值不可考。
但是木兰琵琶的流失,带着两位优秀的音乐家,消失在历史洪流,就成为了钟应和师父最深的牵挂。
钟应没能去过美国,可师父告诉他,华人互助会至今有楚书铭、郑婉清及女儿楚芝雅的合照。
他们顺利到达了美国,顺利的找回了木兰琵琶,顺利的登上了回家的邮轮……
“但他们没能顺利回家。”
钟应的讲述总是平静。
然而,厉劲秋每一次听,都觉得心跳抽痛,常常与消失多年的音乐家共情。
“这么多年,并不是只有我和师父在找这些乐器。”
钟应不过十八岁,说出来的故事,绵延了近八十年。
“清泠湖商会、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清泠湖音乐协会、美国华人互助会都在一起寻找它们。大家买回来、借回来的琵琶,挂满了音乐学院的乐器室。”
钟应手上没有楚郑夫妇的资料,但他每次走进音乐学院的乐器室,都能见到墙上挂满了琵琶。
法国拍卖行的玳瑁轸,意大利私人收藏的玉四品。
他站在那面琵琶墙前,感受到无比的震撼,还有跨越了光阴的惆怅。
因为它们代表着长达数十年的努力,以及背后不肯放弃的身影。
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前辈们,耗费了金钱、精力,只为了带回琵琶,像是琵琶寄居了楚郑夫妇的亡魂,渴望着魂归故里。
“遗音雅社的乐器,就像我们走失的家人,如果我们不找它们,它们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
厉劲秋看着钟应,像看到了许多人。
他仿佛也见到了满墙相似的木兰雕花琵琶,终于知道,钟应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十弦雅韵。
因为那张藏在贝卢手上的古琴,可能是他唯一能够确定踪迹的乐器。
遗音雅社其他乐器,就跟这琵琶似的,沧海一粟,大海捞针。
“所以你的曲子里,不止是纪念死难者,也在纪念战争中消失的人。”
厉劲秋感受到的那份希望,更加具体,“无论是战争中流失的遗音雅社乐器,还是毛特豪森死去苦难者,你都期望着自己能够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拯救他们。”
钟应笑着看他,终于体会到藏在音乐里思绪,被人完全了解的快乐。
“因为我们遭遇过相同的灾难,任何一个遭过难的人,都不会愿意见到历史重蹈覆辙。”
厉劲秋知道他说什么。
中国近代历史的屠杀、战乱,将一片乐土烧灼得千疮百孔。
他翻开那段时间的历史书,都能感受到沉重浓郁的血腥,以及文明社会永远无法理解的残酷残忍。
中国人和犹太人不同,有着强烈的国家情绪,认定了自己扎根的土地。
可他们依然同情这样流浪的民族,遭受的折磨与苦难,也同样感受到了弱者备受欺压,等待死亡的绝望。
厉劲秋捋了捋额发,顿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奥地利。
作为一个音乐之都、艺术殿堂之外,他甚至不知道毛特豪森集中营在哪里,更不知道纪念碑在哪里。
“忽然觉得我接下维也纳之春的邀请草率了。”
他苦笑着看钟应,“我一点也不了解这次要纪念的对象。”
不了解就贸然创作,根本不是在纪念死难者,而是在敷衍和侮辱他们。
“我可以说给你听。”
钟应并不介意分享自己的感悟,甚至觉得厉劲秋一定能够获得比他更深的思考。
他说:“毛特豪森集中营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建立在维也纳,但它并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
“至少五位中国死难者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大使馆每年都会在纪念日哀悼他们的遇难。”
“如果不是这场音乐会,我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存在,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位叫做何凤山的中国外交官,在被德国没收了领事馆的情况下,为数千位犹太人发放了前往中国的签证。”
他翻看的历史,不仅记载于纸页,还记载于米兰的何凤山广场。
当时的何凤山作为驻维也纳大使,为全世界拒绝接纳的犹太难民,打开了前往中国的大门。
辛德勒曾帮助了一千一百位犹太人,而何凤山则被誉为中国的辛德勒。
厉劲秋沉默的听着钟应的讲解,他一时之间没法理解大使的行为。
他皱着眉算了算时间,“那时候我们也在打仗,不比他们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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