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劲秋非常满意这样的变动,他无比期待温柔的降B大调管弦乐,出人意料的与C小调的悲伤黑暗来场混战。
《金色钟声》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厉劲秋反复确认之后,问道:“华彩部分你准备怎么弹?”
他虽然喜欢钟应的即兴演奏,但他认为,“之前的枯木逢春肯定不适合新的钟声。”
“确实不适合……”
钟应略微思考,说道:“我可以即兴发挥,但有一首曲子,是我一直练习、也一直想在雅韵上重奏的。”
“什么?”厉劲秋来了兴致,充满好奇。
钟应坐在沙发上,手指慢慢敲击沙发皮面,“沈先生为抗战义演募捐的时候,弹奏的《战城南》。”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可他听了这首曲名,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肃穆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沈先生为抗战义演的热血,也许是因为诗篇名字自带金戈铁马的杀气。
他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谨慎的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是一首为在战场上的阵亡将士而作,描述战争悲惨凄苦的哀悼诗。”
钟应念诵着《战城南》,厉劲秋安静的听。
古时候的诗句、意象与现代诗歌习惯大相径庭,厉劲秋听得十分痛苦,又隐约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无情。
幸好,钟应看出了厉劲秋的茫然,解释道:“这诗描写了死人开口说话,请求乌鸦吃了自己的腐肉替自己哭嚎的场景。原诗仍是没有绕开古时候的忠君爱国,可沈先生重谱之后,变为了他对前线战事的一腔悲愤。”
“日本人发起的是不义之战,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之战。”
“奈何敌我悬殊,抗日将士死状凄苦,无人收尸,唯有乌鸦撕啄腐肉,替战士们发出喑哑悲鸣,控诉侵华战争的罪恶与侵略者的无耻……”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他却懂音乐人。
钟应简单几句话,他都可以想象一位身着长衫、抚弄琴弦的古琴演奏者,心中如何为抗日亡魂悲痛。
“沈先生是烈士。”他肯定的说道。
钟应笑着看他,手指拨弄着不存在的琴弦,声音平静又低沉的纠正了厉劲秋。
“沈先生不是烈士,可他算得上是志士、义士。哪怕在他闭门研究汉乐府曲谱时候,也常常听着远方传来的战争消息,为国家的未来担心。”
钟应想起那些日记,不仅仅记录着沈聆研究乐谱的心得,更多的是对前线战况的焦虑忧愁。
胜时喜,败时哀。
大悲大喜之间,沈先生终于参悟了千年乐府的真谛,找到了遗音雅社成立之后,最为强烈的存在目的。
“沈先生动员遗音雅社首演募捐的时候,演奏家们都是精益求精的完人,表示不希望没准备好,就匆忙登台,留下遗憾。”
“可是沈先生说,前线如此危难,我们不站出来,谁又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去研究更完美的乐府曲谱,去准备更好的演出。”
“不如今天站出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死而无憾。”
钟应想到纸张上记录的只言片语,都能感受到音乐人的顾虑。
即使是沈先生,在演出之前,也忐忑的提笔写道:
“明日若是出了乱子,过错在我,只盼祖师爷开眼,知晓我们一心赤忱,护我们演出顺利。”
他们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却不是蜷缩苟且的懦夫。
1937年的首演,十三弦筑准备不足,并未登场,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千年遗音。
可是他们依然募集了大量物资,送去前线,缓解了一些后勤压力,更坚定了清泠湖众人支持抗战直至胜利的信念。
于是,遗音雅社的演出一直定期举办,全国各地的富商权贵都闻讯而来。
直到清泠湖沦陷,他们才停下了舞台上的演奏。
厉劲秋安静听完,忽然觉得胸口沉重得慌乱。
音乐与战争、音乐与命运始终紧紧纠缠。
沈先生拒绝为日军奏响音乐,决定了遗音雅社惨烈的命运,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当时遗音雅社,为什么不给日本人表演?”
厉劲秋不能理解,思考方式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愤慨。
“他们应该用音乐表达思想,怒斥侵略者的无耻,直接当着观众的面,把那群日本人听得羞愧难当!”
钟应说:“你的观点,不是没有人提出过,但是,战争时候的情况,不能用我们现在的情况去推断。”
“你想,我们的战士在奋勇杀敌,不顾性命,遗音雅社却在战士们流尽鲜血也没能保护的地方,给敌人弹琴……”
钟应苦笑一声。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像是遗音雅社用音乐抗争,更像是一种向侵略者的妥协屈服。”
钟应懂得音乐人想要用音乐唤醒沉睡意志的想法。
但日军不是沉睡的雄狮,而是沾染血腥的刽子手。
他们所过之处,全是苦难同胞兄弟姐妹的鲜血与冤魂。
再是冷漠无情的琴家,也无法在残酷血腥的清泠湖,为日本人奏响的乐曲。
哪怕这乐曲,饱含着他们对侵略者道不尽的仇恨,他们也不愿、更不能为侵略者演奏。
钟应幽幽叹息,随性扣响空荡柔软的沙发,仿佛在练习刚才崭新的钟声,又像在借素琴哀叹。
“沈先生出狱之后,依然有人劝诫他,顺从日本军官要求,就不会受到苛责,还会在中国、日本大放异彩。他严厉拒绝,就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也不顾往日情面,将人赶出门外。”
“因为,他恨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更恨卑躬屈膝的汉奸。”
有些话题,聊起来就变得沉重。
厉劲秋历史不够好,也能感受到灵魂铭刻的深邃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见钟应缓缓拂弦,显然从小习惯了这些沉痛的历史,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厉劲秋话锋一转,许诺道:
“放心吧,音乐会你大胆的发挥,出任何问题,我都帮你解决。”
作曲家自信得不可一世,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一间牢房的狱友。
钟应停下手,认真看他,“你哪儿来的信心?”
厉劲秋双眼微眯,笑得狡黠,“因为我叫我妹去找多梅尼克了,她肯定能联系上樊大师,也可能直接联系驻意大使馆,说贝卢非法拘禁!”
钟应诧异看他。
在博物院,他本可以寻求周俊彤的帮助,联系师父。犹豫再三之后,钟应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助理足够强硬,完全可以带周俊彤回到庄园,给他们新增一位可怜的室友。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钟应好奇追问。
厉劲秋笑着回答,“贝卢博物馆到处都是留言小纸条,我随便拿张纸,拿支笔,写了塞给她的。”
钟应错愕看他,觉得这说法匪夷所思。
整个博物馆之行,他都密切关注着周围的情况,自然知道博物馆的留言条。
但厉劲秋写纸条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厉劲秋挑眉,得意的勾起笑,伸出左手,轻松的折断了茶几上装饰用的干花。
一片叶子,一支长径的干花,成为了他演示的纸条和笔。
他微微侧身,左手反背在腰后,右手虚虚遮掩,做了个单手握笔反转写字的姿势。
白皙花朵在他指缝中颤颤巍巍,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他在用枝干写字。
难度高超,堪比特工。
演示完毕,厉劲秋双指夹着叶片和装饰花,递给钟应,得意的说道:
“作曲人的手指,超乎你想象的灵活。”
钟应捧住那朵花,展开刮痕浅淡的叶片,诧异问道:
“……这样写出的字,你妹妹能看懂吗?”
“怎么不能!”
厉劲秋平时对周俊彤百般嫌弃,在这时候极尽夸赞,“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特别聪明,连我的字都看不懂,那还是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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