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弗利斯沉吟片刻,微挑眉梢回答道,“值得。”
他的豪车带着钟应一路飞驰。
那栋豪华的现代别墅,再度邀请钟应的光临,由弗利斯步履悠闲的领着他,穿过挂满名画的长廊,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图书馆。
弗利斯的图书馆书架林立,钟应视线一扫,就能见到无数英语、德语、法语、中文的书籍。
方块字在花体字母中尤为显眼。
它们不像是一种充当门面的装饰,更像弗利斯真的会翻开它们,去仔细阅读。
弗利斯打开图书馆的电脑,宽阔的投影屏幕出现了熟悉的桌面。
在点开一段视频之前,弗利斯严肃的看向钟应。
“如果不是你弹奏了那把琵琶,我绝不会拿出这段影像,播放给你看。”
他的语气郑重,神情认真,“你发誓,看过之后,不允许向任何人提及它。”
钟应茫然看他,“我不会。”
“你发誓。”弗利斯格外坚持。
钟应无奈的举起手,“我发誓,如果对外提及,就天打雷劈。”
“包括你师父。”弗利斯提醒他,“你也不许告诉他影像的事。”
钟应叹息一声,觉得弗利斯好幼稚,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我师父。”
弗利斯满意了。
他请钟应坐下,亲自点开了那段自己也会反复观看的影像。
八零年代的录像设备,并不算多么优质。
它们拍摄出来的影像,或多或少留着粗糙的画面质感,还有些微的杂音。
很快,钟应见到了窄窄画面上,出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慈祥老人。
他头发花白,牙齿稀疏,皮肤干枯发黑,似乎还有皱纹掩盖不住的伤痕。
但他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快乐。
因为,他带着灿烂笑意,抱着一把琵琶。
那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六相二十四品现代琵琶。
曲颈紫檀木,面板雕着木兰花,模样和木兰琵琶略有相似,而截然不同。
这位老人却将弹奏吉他一般,斜斜的横抱它,一如钟应抱起南音琵琶。
“弗利斯,要听祖父弹曲吗?”
他笑着垂眸看向脚边,期待着谁的回答。
镜头顺势往后,终于录入了老人脚边可爱的婴孩。
那孩子可能还没满岁,四肢趴在柔软的绒布地毯上,含着可笑的奶嘴,扒拉着短胖的手臂,仰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
钟应总算知道弗利斯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因为这孩子,胖糯可爱,完全看不出是可恶的弗利斯本人。
“哦,你想听。”
老人眉开眼笑,见婴孩儿挥舞着手臂,弯腰伸手去握了握他小小的拳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弗利斯。”
话音落下,他便依靠着轮椅,以南音琵琶的弹奏方式,拨响丝弦,唱起了腔调独特的歌。
整个图书馆都回荡着年岁久远的歌声。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唱歌时还克制不住断断续续的沉重呼吸,仿佛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十分的勉强。
可他喜欢。
老人随性如吉他般拨弄琴弦,沉醉在自己的弹唱中,慈祥的看着脚边小小的弗利斯。
钟应耳中的歌声,没有什么优美旋律,连琵琶铮铮的响动,也不过是老人胡乱拨弦弹出的伴奏。
唯独陌生语言唱出的歌词,令钟应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的虔诚。
好似他唱起这支歌,就能呼唤起朝阳,给予他活下去的力量。
这首歌不长,应该说这段影像不长。
老人唱完歌,笑着看向镜头,“弗利斯听懂了,他说我唱得非常好。”
“是的爸爸。”镜头外柔和的女声戛然而止。
影像结束,证明了它只是一段平常的家庭录像,除了横抱琵琶的老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弗利斯轻轻叹息,说道:“你见到的老人,是我的祖父迈德维茨。”
“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都是他生前告诉我的。”
录像时的迈德维茨,也不过六十来岁。
但是他辗转于隔离区,又在毛特豪森集中营遭受三年非人折磨,让他老了几十岁,全然没有六十岁的精神气质。
“他的眼睛受到了损害,视力模糊不清,依然可以挑选出最受欢迎的首饰款式,制定出最受欢迎的商业模式,建立了我继承的珠宝集团。”
弗利斯的感慨,伴随着他的感恩之心。
他认真的看向钟应,认真的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用你们中国人的琵琶,唱我们犹太人的信仰吗?”
钟应沉默的看他,能见到弗利斯泛红眼眶,和回忆里无法散去的悲伤。
“因为他说自己很幸运,很幸运的得到了帮助,很幸运的遇到了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控制不住眼泪,“琵琶主人是令他能活下去的弥赛亚。”
犹太人的信仰,有着十三条原则。
钟应听不懂迈德维茨弹唱的希伯来语,弗利斯便慢慢的翻译给他听。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单纯的信仰,随着迈德维茨的琵琶音,变成了一首歌。
他总会唱着那首源于信仰的歌,悼念死在集中营的救世主。
“我不知道琵琶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祖父也不知道。”
“祖父说,他的名字听起来像Schosummy,对方曾在白净的雪地里,一笔一划的写出过自己的中国名字。”
“可惜,祖父他记不清了。”
那似乎是迈德维茨永生的遗憾。
他告诉弗利斯,那是一个漂亮又端正的名字,是最美丽的方块字。
就像那位先生,顶天立地、至死不屈。
弗利斯又播放了一段录像,掩盖着他腔调里低沉的泣音。
“我一直以为,是祖父不懂琵琶,才会像弹奏吉他一样弹奏它。”
弗利斯微笑着看着自己快乐的祖父,“现在发现,不懂琵琶的人是我。”
钟应安静的倾听,忽然理解了弗利斯的心情。
他真实的敬爱着祖父,依然记得祖父说过的许多话。
从小听着敬爱的长辈,讲述着陌生中国人带给祖父的希望,给予了年幼的弗利斯,最美好的幻想。
弥赛亚是英雄,应该拥有雕像、鲜花、掌声,好人好报的去往天堂。
可他听着美好的故事,真正见到与故事相关的琵琶时,只剩下了愤怒。
他甚至想提起卖家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卖掉英雄的乐器!
钟应很容易陷入他的讲述。
怀揣着美好幻想的弗利斯,就像曾经的钟应,听着爷爷、师父讲起遗音雅社的故事。
那些乐器拥有时光无法磨灭的光辉,像是居住神明的器皿,不应该被人无情抛弃。
他抬眸看向弗利斯,这位商人仍在为琵琶出现在拍卖行生气。
他问道:“您怎么能确定,那把唐代琵琶就是您祖父所说的琵琶?”
“我去调查了卖家。”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的股东,要做这种事情轻而易举,“他们很像。琵琶很像,那位女士也很像。”
琵琶现在的主人,拥有和Schosummy很像的姓氏,拥有和Schosummy很像的黑发黑眼。
可她诞生在奥地利,是完完全全的奥地利人,讲着流利的中文,却已经无法正常的沟通,更不能像钟应一样,讲述这把琵琶承载的期望。
“我去见过她。但我觉得,就算你去见她,也不会得到比我更多的信息。”
弗利斯坦诚的表示,“所以,我出了一千万欧。我想借此找到另外一把琵琶。”
这可能是钟应最为震惊的信息。
“您知道另外一把木兰琵琶在哪里?”
弗利斯俊朗眉眼露出得意的笑,“托一千万欧和记者们的福,我确实知道。但是,另一把木兰琵琶可不是拍卖行随随便便出价就能拿走的乐器,它的主人,很难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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