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花信没有动。按照规定,法阵至少需要两个人。
偌大的万船厅中央,伊兰抬头看向金鸟笼。圣器安静,毫无魔物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附近的法阵正在运转——缓慢,沉重,为了保护这座城市承受着源源不断的冲击。这冲击也经由脚下的符文传递到了伊兰身上。但他不能退开。因为法阵会在受损时开始释放力量,并在力量耗尽后失效消失。彼此勾连的法阵中,一旦有部分消失,就好像大坝出现了缺口,魔物便会从那里进入城市。
这不是伊兰第一次执行任务,他当然明白团长的意思。在一个正在释放力量的法阵中击杀强大的魔物,它的力量可以被法阵转化和传递,最终流入所有与之勾连的法阵。
与一座城市相比,一个女人似乎确实是微不足道的。
“除非你还有别的办法。”团长的声音在伊兰心中回响。
并不是毫无希望。伊兰想。真正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顾的是那个女人,不管是谁献祭,烟波之卵都只与她存在纽带。卵眼下还没有形体,那意味着它能否孵化,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只要能弄清楚她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就有可能让卵消失。至于维持整个城市的法阵所需要的力量……伊兰有几分释然地想,可以由我来殉道,虽然这样就不能留下圣器了,但至少团长能活久一点,也算是两全其美。
“白星,你要干什么?”花信不安道。
“多救一个人。”伊兰握紧钥匙,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金鸟笼。帷幔无风而起,露出了囚笼中的祭品。
然而在看清楚那个人时,伊兰的心却沉了下去。
那是一个痴笑的女人。
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面对伊兰的到来,她的眼睛甚至没有转动,口水顺着她的唇角滑落。她抱着隆起的肚子,颠三倒四地哼起了一支圣歌。
神的怜悯,在此降临
赐福于我,救赎我心……
伊兰安静片刻,慢慢走了进去。失去帷幔与鸟笼的隔绝,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女人的灵魂——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东西,应当存在的东西已统统不复存在,唯余一团黑色的混沌。
她被难以想见的残酷绞杀得粉碎,灵魂已然化作齑粉。
这就是她被眷顾的原因。
一道湿冷滑过伊兰的面颊,他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小心地靠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布满伤痕,但仍然有着人类的温度。银光笼罩了她。她停止了歌唱,然后伸出手,像小孩子一般,去抓那星星点点的银辉。
希望重新在伊兰心中燃起。总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他想,因为她仍在祈祷。
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她,让自己的意识沉入那庞大的混沌。强烈的痛苦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忍耐着,感知着,努力在混沌之中寻找着她那祈祷的来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是在那混沌的漩涡中飘荡的,一团小小的火苗。一枚透明的卵在火焰之中悬浮着,安详仿若沉睡。
他让自己包围它,把它与那令人痛苦至极的混沌隔绝开来。
大厅外开始隐隐有了火光,钟声与嘶喊声混杂在一起。有谁靠近了法阵,但伊兰无法回应,因为沉睡的火焰苏醒过来,开始发出嗡鸣。
“……法阵快要撑不住了……”
“白星……”
来自遥不可及之处的声音细小而焦急。
沉重的撞击愈演愈烈,和那混沌中的痛苦一起撕扯着伊兰。灼热蔓延,从外至内,从内至外。
“……快啊!”有谁在催促着:“白星!白星!醒一醒!该动手了……”
不,等一等,就差一点了。伊兰焦急起来。他在火焰的嗡鸣之中已经可以听到那个灵魂的声音了……她在说话,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她说……
锐器的声音破空而来,一切戛然而止。
银色的长枪穿过混沌,钉入了那团火焰。无数裂纹浮现,卵碎了。
火焰腾空而起,所有的混沌都被点燃。难以抗拒的力量将伊兰从意识的世界猛然推出。
金鸟笼四分五裂,法阵已不复存在,烈焰包围了一切。在火焰的中心,伊兰低头,看见一柄银色的长枪贯穿了自己,同时也穿透了那个女人的肚子。
下一秒,长枪上高高腾起火焰,将那女人彻底吞没。银色的旋风席卷着火焰,一股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风暴般涌入了他们脚下。
“咦?”极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你居然不起作用。”
花信惊怒交加:“极刑!你在干什么!”
伊兰缓缓起身。整个万船厅都在燃烧,荆棘龙骨如今已是火焰的龙骨。厅外是全是尖叫和哭喊。但脚下的撞击感却不见了。因为法阵,被注入了烟波之卵力量的法阵,正在极其平稳有力地转动着。在他们脚下,在这座城市中。
他回过头,在烈焰与银辉的风暴中看见了极刑那张饶有兴味的脸。
“真是遗憾……”他很快换上了一副惋惜的表情:“不过这样一来,米提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团长……”伊兰喃喃道。
“不必谢我。”那神迹者脸上浮现出一个恶质的微笑:“顺便说,是米提让我过来的。”说着便转身向外走去。
花信勉强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你还好么?”
伊兰木然地低下头,他的衣袍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花信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没事就好……”她自言自语道:“太可怕了,难怪教廷会废除他‘极星’的名号……”她摇摇头,顶着烈焰艰难俯身,开始在火焰之中补绘法阵消失的部分:“别想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柠檬蛋糕。”伊兰突然道。
“什么?”女孩愣了一下。
“她说,柠檬蛋糕。”伊兰颤声道:“那个就是她的愿望……”
柠檬蛋糕,南方海岸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甜点。
花信沉默片刻:“你尽力了。”
烈焰熊熊,荆棘龙骨下的祭台在燃烧之中不断破碎坍塌。金鸟笼与静息帷幔的碎片也在火焰中消失殆尽。
长夜漫漫,火星在火焰中坠落,泪水在焚烧中蒸融,一切微小之物都在庞大的席卷中湮灭无踪。
黎明来临前,万船厅的大火终于熄灭了。诗尼萨归于一种疲惫的安静。花信已经精疲力尽地靠在石柱上睡去。伊兰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缓缓走出了万船厅。
劫后余生的城市弥漫着烟尘的气味。璀璨的灯火早已熄灭,世界笼罩在模糊的暗紫色之中。
伊兰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仍有几颗星星,孤零零的,看上去即将与黯淡的天空融为一体。
传音送来了消息,城外的裂隙已经妥善封印,大圣堂派了人和雇佣兵一同打扫战场。伊兰凝目远眺,能看到缄默之院前的广场上,一队细小的人影正在忙碌。那是殓葬人在整理死者的遗体。更多的尸体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半是趁着城中燃起大火时和魔物一起闯进来的叛军,另一半是死去的雇佣兵。在绘有法阵的圣像边上,竟然还有一大堆魔物的残肢。几个圣堂的小执事脸上蒙着白色布巾,把圣水和圣油撒在上头,然后将那些魔物的尸体点燃了。
他开始麻木地祈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些什么。城外的尸体一定更多。火光之中,一队医官抬着不断哀嚎的伤者走来。伊兰知道自己应当到那里去,给予安慰,为他们减轻痛苦。可当他试图抬起手,那里却传来尖锐的刺痛。除了伤痕和血迹,他的手上空无一物,再无半点微光。
那些不似人声的诅咒与哀嚎明明遥远又微弱,此刻却比任何魔物都难以抵挡。伊兰站在阴影中,感到自己像那枚卵一样,在火焰中也化作了碎片。
他低头看向圣水池,昏暗的池水中只有一团模糊的亮影。一阵狂风吹起,火光熄灭,圣水池泛起阵阵涟漪,那模糊的影子便消失了,而那些声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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