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感到疼痛和饥饿,这饥饿和疼痛遥远而熟悉,让它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尖叫。世界没有回应。它向前爬去,焦急而恐惧地寻找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一个庞大而不甚坚硬的东西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想它似乎找到了,于是它从腥臭里拖着什么东西钻进去,来回嗅着,试图把某个冰冷僵硬的凸起含在口中。
然而那个东西很快被拖走了,它掉下来,掉回到了污秽和寒冷里。它听见了另外一种声音,低低的,充满诅咒和恶意。那声音靠近了它。
硬物砸下,它被和许多污秽一起粗暴地击中,跌入了长长的黑暗中。
黑暗的尽头仍然是污秽和寒冷。它在刺骨的寒冷与疼痛中哀叫着。
就在这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与温暖突然出现,包裹了它。它听见了很轻的呢喃,闻到了奇妙的馨香,还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那眼睛是与黑暗截然不同的存在。
痛苦远去了。微光笼罩了它。
它不再饥饿,寒冷,疼痛,也不再需要发出任何哀嚎。
它被洗得很干净,趴在那双手中贪婪地吃奶。那眼睛的主人抚摸它,亲吻它,对它吹气,偶尔发出好听的笑声。后来他的手心越来越小,它开始趴在他怀里,膝上,身边。
世界开始展露更多的模样。它在他身边,大多数时候。它也会独自去往其他地方,他所不知道的时候。但不论它身在何处,它永远能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就像冬夜的白星那样醒目。
教廷的建筑高大恢弘,教廷中的人类来来往往。它总是会灵巧地避开他们。它天生就知道怎么融入阴影,在影子中潜行和游动,如同鱼游在水中。
阴影中有很多东西。它狩猎它们,在感到有需要的时候。这种需要并非全然出自饥饿。因为它们在窥视他,它知道,它为此感到不快。杀戮是一种威慑。
但这种威慑只对阴影中的存在有效。人类要用另外的方式去对付。
它在仲夏的晨曦里穿过那些高高的拱门和石桥的阴影,在河滩的角落里采到了一束初绽的紫罗兰。这种花芳香浓郁,但它更钟爱它们的颜色。因为那让它想起他的眼睛。
它衔着花进入阴影,深入这座古老城市的地下,那些早已被人类遗忘的密道。圣城之下埋藏着很多秘密:阴谋诡计,爱恨情仇,还有阴影中那些东西。它知晓很多,但它毫不在意。正如它根本不在意人类。反正它和他只是在此短暂地停留,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圣城之外,在更广阔的世界。
它听着来自地下的哀嚎和诅咒,平静悠然地穿过黑暗。黑暗里偶尔会出现它无法对付的东西,那么它就绕个路。它在黑暗中穿行游荡,从不迷路。
它今天也特地路过了那个异常华丽的住所。那些年老的人类穿着金光闪闪的衣裳,在圆顶的房间与人窃窃私语。它无声地窥视着,盘算着怎么才能咬碎某颗白花花的脑袋。因为它从那人身上闻到了对他极深的恶意和贪婪,这代表着危险,它知道。
它曾从塔楼上推下去了一个,又咬穿了另一个的喉咙。因为他们意图伤害他。是的,对它来说,恶意是可以闻出来的。它把尸体带进充满阴影之物的地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个人类很麻烦。因为对方身上始终被什么危险的东西包裹着。它每一次回到圣城时都在寻找机会,但机会始终没有出现。这次恐怕希望也不大,它马上又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了。
它无声地等待着,太阳不知不觉落下,它的猎物终于起身,向外走去。它琢磨着要不要跟上去。圣器的气息在那个人类的脖子上缠绕着。它肯定免不了要弄出很大的动静,也会弄出很多血。
血会弄脏花,花快要枯萎了。思考片刻后,它选择再次没入阴影,等待下一次机会。
它反身进入黑暗,步幅渐渐增大,不知不觉从潜行变成了攀越。黑暗尽头,星光落下来,它轻盈地扭身跳跃几次,出现在了高高塔楼的窗口。
它从影子里浮现出身形,向池中的他靠近。他睡着了,但它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微光。它把花放在池边,轻轻嗅了嗅他的脸。水汽氤氲,他的肌肤上有黄油和蜂蜜的味道,也残留着其他人类男性的味道。
它不喜欢这个,正如它厌恶黑暗中那些东西对他的窥视。一切存在对他的觊觎都让它焦躁。它忍不住露出了牙齿。但它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靠近他,舔了舔他,让自己的味道覆盖那些讨厌的气味。
他睁开了眼睛,目光惊喜。紧接着又是带着笑意的轻唤:今天去了什么好地方?
它扭头闻闻自己,有点脏兮兮的味道。于是它后退了一步。他却伸出手:过来。
它立刻走上去,进入了池水,开始大力舔他。他仍然在笑,紫色的眼睛满是温柔。它感到安宁包围了自己,焦躁消失了。它乖巧地被搓洗干净,然后跳出来,用力抖掉身上的水珠。
他很快也出来了,拾起了池边的花。微光笼罩了有些枯萎的花朵,花朵重新绽放,仿若带着晨露。他把花束插入小瓶轻嗅,冲它微笑:谢谢。
它吃掉了他留给它的嫩牛排。他总是留东西给它,有时候宁肯自己饿着。它记得他们曾进入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他把仅剩的食物留给它。他的同伴斥责他愚蠢。他却只是微笑。
我们别无选择来到这里。他说。但纽赫是因为跟着我才遭遇这些的,它没有为人类牺牲的义务。
人类。它根本不在意人类。但它在意他。他是一切。
它记得他是怎样挡在自己身前,冲天的光辉如巨浪涌起,瞬间把所有的黑暗之物融化在尖叫中;它也记得他怎样用温暖的光笼罩自己,直至力竭。
它都记得。
它舔净自己的嘴,亲昵地蹭他的脸。他笑着抚摸它的喉咙和耳朵。窗外星光灿烂,紫罗兰在床边绽放。夜风不仅送来灯油的味道,也有金属和鲜血的气息。它能闻到塔楼下碾碎的青苔与虫子的气味,马粪,干草,泥尘,香料与魔药……它皱了皱鼻子,感觉遥远的雨云正向这里靠近。
会有一场雨,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他开始低声歌唱。它懒懒地趴在他膝头,把鼻子凑近他的皮肤。杂乱的气息远去了,其他人类的味道也消失了,现在完全是他的味道包围了它。
它心满意足,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间琢磨着到底要怎么才能咬碎那颗长满了白毛的脑袋。
直到它感到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又在窥视自己。它从黑暗中睁开眼。窗外的雨落进塔楼,大理石地面上满是积水。
它跳下床,向窗子走去,却瞥见了积水的倒影。一双苍蓝色的眼睛正从黑暗的水面下方凝视着它——那是它自己的眼睛。
陌生而熟悉的狂喜一瞬间席卷了它。另一个意识涌进了它的身体,又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同一个意识。
黑暗在周围像沸腾的油一样涌动着,漫上来,淹没了它。
***
伊兰从噩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视野中灰暗一片。周遭只有尖啸的风声,那声音让世界显得无比寂静。
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处伤口,像是被什么野兽舔咬过。周身冰冷疼痛,胸口更是仿佛被撕裂了一般。血月,绿焰,黑羊和纽赫……所有的记忆一同涌入他的心头。他浑身颤抖,挣扎着爬起来。
牧狼就在他身边,像一团漆黑的影子。伊兰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抱住了它。
纽赫没有睁开眼睛。可它是暖的,有呼吸,有心跳,致命的伤口全部消失了。伊兰摸索着检查它的身体,干涸的眼眶泛起了湿意。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皮毛起伏的巨狼,感到自己的意识终于从绝望和疯狂里回归了清晰。
他冷静下来,抬头看向四周。天上只有一轮惨白发灰,几乎融入夜空的淡月,更远处全是寂静的暗影。山洞和森林都不见了,他们在一片布满滚圆巨石的坑谷里,周围躺着几根倒塌的石柱,身下是薄薄的雪和冰冷的岩地。
他摸索着地面和石柱,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立刻意识到这里是一处封印——位于暗界之中。
教典上说,人的居所在此界,而此界之外被称作彼界。彼界又分为光界与暗界。光界是神的所在,而这里无疑是暗界——是属于魔物与其他不可名状之物的世界。在普通人口中,它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地狱,再往深处去,就是深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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