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猛然想了起来。他听人说起过,赭袍区三年前横死了一位司祭和一位贵族,调查结论说明与魔物无关,但不知为何,那两位葬礼上举行的却是净化仪式,并且始终没能找到凶手。而后据说每一个圣日,都会有类似身份的人死去。可是皇城人口上百万,这些零星的死亡早就被淹没其间了。
他看着黑暗中的男人,再次感受到了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但魔物怎可能拥有人类的身体,魔物又怎可能被这样凶恶的死亡之影所笼罩?他甚至在血污之中感受到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洁净。天花板上的破洞投下了一缕模糊的光,隐隐在影子中晃动着。
“你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良久,伊兰慢慢道。
“应得的?”屠夫轻声道:“不不不,怎么会……如果这是惩罚,那这惩罚简直太轻了。如果这是诅咒,那这诅咒同样太无力了。”
“你想要惩罚和诅咒的,不仅仅是他们吧。”伊兰轻轻道:“你的爱人,它为什么那么想要三枚银币?”
屠夫在黑暗中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像泡在血里。那眼睛属于人类,可又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因为它是世界上最蠢的蠢货。”屠夫嘶哑道:“因为它爱着一滩黑暗中的渣滓。”
“是你杀了他们。”伊兰的嗓子有些发紧,但那并非出于恐惧或者憎恶:“可你要知道,有些边界一旦跨过,就连神也无能为力了……”
“神?”屠夫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无比。他一把扯下牛的心脏,丢在地上:“不,我的世界里没有神,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光里的还是影中的。”黑暗在他脚下涌动,有如活物:“那玩意儿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反对这一切,不是么?”
伊兰沉默许久,低声道:“不,神只是……不在乎。”
“神当然不在乎。你们口中的神是这世间最大的渣滓。”屠夫冷笑:“如果可以,我要宰了神,就像我宰掉那些家伙一样。他们亲眼看见自己被一锤锤杂碎,被像牲畜一样开膛破肚……无论多少次,他们脸上那副表情都令我想笑。”
“你确信你在笑么?”伊兰听见了影子的悲鸣,那悲鸣比胸前的伤口还要令他痛楚:“我只看到了泪水……”
“闭嘴。”
“泪水在吞噬你的生命。”伊兰看着男人,他从未见过这样庞大凶恶的死亡,那死亡的阴影伴随着看不见的泪水从男人身上蔓延而出,笼罩着这个低矮,狭小,满是血污的空间。
“你以为我在乎么。”男人轻蔑道。
“但它在乎。”伊兰轻声道:“你所爱的人。”
“我说了,闭嘴!”
“你有好好安葬它么?”伊兰望着男人。
“它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男人安静下来,带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也不会被任何人骗走了……”
伊兰悲哀地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从你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知道。”男人握着刀:“现在你同样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向伊兰走来,影子在脚下化作利刃:“而今天也是一个圣日。”
灰色的衣袍无风而动,兜帽滑落,伊兰银金色的头发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微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银色的圣纹在皮肤上缓缓浮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影子忽然在伊兰脚下古怪地扭曲起来,死寂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啸。
男人停下了脚步,目光死死盯住了伊兰的影子。半晌,他忽然捂住脸,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你也根本不信神……”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气息。无声无息,但温暖柔软。伊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纽赫。纽赫的影子和伊兰的影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伊兰不知道男人是怎么认出纽赫的,牧狼的确是渎神的存在。但不管有没有纽赫,他对这番指责都无言以对。
对面的影子退去了,屠夫跌坐在地上,抓紧了胸口。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一个如此黑暗的灵魂。愤怒,绝望,疯狂又罪恶……当它们太过沉重,召唤而来的只能是毁灭。而人类肉体的毁灭,无非就是死亡。
眼前的男人快要死了。
但很奇怪,这里仍然没有魔物的气息。
“动手吧。”男人哑声道:“或者让你的影子咬死我。别把我留给那群腐肉。”
“事实上,我已经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了。你听得见死神的脚步声吧?”伊兰安静地望着他:“你有罪,但你已经得到惩罚了。”
“死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惩罚。”男人喘息着大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笑声微弱下去:“他们说你能看见灵魂,你是唯一能看见灵魂的神迹者。它……在么?”
老旧的天棚上有砖石碎裂,一束更大,更亮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了男人身上。
“一直都在。”伊兰轻柔道:“日安,先生,祝你和你的爱人能再次相聚。”
说罢,他便走出了宰牲坊,纽赫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31章 余晖
伊兰很清楚自己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在律法和情感之间,他用沉默作出了选择。
沉默是罪过么?当然是。可神也总是沉默的。
律法总是公正的么?未必。正如神也从不公正。
神不可质疑,所以这些都是很亵渎的念头。正如那个金色眼睛的男人所说,伊兰不信神。
乌瑟琳师父说过,神迹者的存在即是神存在的证明。神存在,可那又怎样呢?
祂就只是存在。祂不在乎。既然如此,祂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同样是很亵渎的念头,一旦说出口,足以让伊兰被关进忏悔堂。
纷乱的思绪被手上温暖的触感打断。是纽赫,纽赫紧贴在他身边,用毛绒绒的大脑袋轻轻蹭着伊兰的手。
他们穿过昏暗僻静的街道,在一条空寂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伊兰终于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看向仿佛自己影子的纽赫:“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牧狼停下脚步,淡定地望着他,肚子却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伊兰叹了口气,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它的脸:“抱歉,我不能在那家店给你买东西吃……”
纽赫好像完全不在乎,它只是眯起眼睛,把脑袋靠在伊兰的手心里。
“你不想和我分开,我知道。”伊兰揉了揉它:“我也不想。不过回来总是有点麻烦的……”他检查了一下纽赫的毛,纽赫的毛总是长得特别快:“又该剪毛了。”
纽赫显然对剪毛这个事也不怎么在意。它安静地任由伊兰检查自己的毛发。这是一个很安宁的时刻,就像平日里它和伊兰在一起时那些安宁的时刻一样。
伊兰笑起来,和它继续往前走去。他在路上找到了另一间宰牲坊。老板嘟囔着圣日宰牲要交三倍敬虔税之类的话,但还是在伊兰的恳求下卖给了他一颗羊心和一挂羊肝。纽赫安静而迅速地把这些东西吃完了。
街上挤满了祈祷的人,那是圣光教团的巡游车队经过。每当有圣水和糕饼被抛洒,人群中便响起一阵狂热凌乱的祷告。许多破衣烂衫的居民在其中推挤,迫不及待地争抢那些糕饼塞进口中。维护秩序的卫兵大声驱赶着他们,而巡游的车队仍在向前。高车上的圣职者戴着无喜无悲的白色面具,看上去比大圣堂的雕像更像雕像。
伊兰总算是在酒市后面搭上了一辆去往圣城方向的空马车。车夫年老昏聩,虽然很为有生意可做而喜悦,却也一路上都在疑惑伊兰为什么明明带着头长毛的驴却不肯骑。纽赫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毛茸茸的大脑袋再次枕上了伊兰的膝盖。
驽马旧车,加上一位双目近眇的老车夫,自然没能让他们赶上教团回圣城的车队。不过原本伊兰也并不在意这些。时已近午,他在离圣城不远的朝圣大道街角叫停了马车,把整个钱袋都塞到了车夫手里。牧狼从车上跳下来,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伊兰摸了摸它:“回去等我,这次不许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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