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船员正在船上忙碌,他在那其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些死去的旅客,它们每一位腰上都多了一条黑色的带子。
游祭者靠在楼梯上拨弄着琴弦,察觉到伊兰的注视,他放下琴,向伊兰潇洒地行了个礼。
不知道为什么,伊兰总觉得他脸上的神色是愧疚。
银色的帆船很很快消失在浓雾之中。
就在伊兰出神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很微弱,却很好听的声音,在他不远处轻轻道:“请问,这是你的东西吧。”
伊兰回过头。看见那只影蛾仍然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正站在自己的阴影中。
他举着那盏孤行之灯,小心翼翼地看着伊兰。
第36章 妄愿
“还以为丢在了船上呢。”伊兰笑了笑,瞥了维赫图一眼。
魔神沉着脸看向影蛾,没有说话。
伊兰伸手,影蛾提灯的手却缩了缩,他用更加微弱的声音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么?”
原来归还是有条件的。
伊兰失笑:“没什么不可以的。”
得到准许,这小魔物似乎生怕他反悔,立刻将灯塞进伊兰手中,转瞬钻入伊兰的影子里。
月光明亮,他们脚下的影子既小且淡,那魔物的身形也变得既小且淡,像一只轻轻飘浮在半空中的飞蛾。
维赫图皱了皱眉头,不过总算没有说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魔神瞥见影蛾的所作所为,若有所思道:“此处似乎有团很不错的火呢。”它狭长瘦削的面孔望向伊兰,两肩上新月形状的长角隐隐泛起了寒光。
伊兰也认了出来。这是曾在船上借混乱狩猎其他魔物的那个魔神。
维赫图的影子漫上来,遮住了伊兰的脸。魔神一言不发,苍蓝色的眼睛冰冷又危险。
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一种恍然又有些嫉妒的神色:“原来是准备献给海神的祭品么。”
缄默的老者步履蹒跚,身后却仿佛长了眼睛:“此处乃是深渊入口,切莫用掠夺玷污满月的光辉。”
“若是……不小心呢?”
引路者没有回答,目光只在白色的岛岩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而后径自从一条狭窄的岩石缝隙间穿过,继续向岛屿高处走去。
伊兰很快意识到了古怪。这里太过安静了,除了海浪与脚步,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纯白的岛岩上什么都没有,在月光与雾气中散发着阵阵凉意。
让人想起白色的骸骨。
这念头在他心间一闪而过。他凝视那些石壁。某些石头的纹理仿佛当真是遗骸所化——如同粗劣的雕刻,又似乎与岛岩本就是一体。但当他想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又觉得它们只是普通的石头罢了。
离它们不远的一个魔物察觉到了伊兰的目光:“听说对满月不敬者会化作这岛屿的一部分,永远匍匐在月光之下赎罪。”
伊兰抬起头,意识到那个身影也是熟悉的——是当初从甲板进船舱时那个与它们有过一面之缘,形似水草的魔物。
“满月不在乎。”引路者慢吞吞道:“只是血会遮蔽月光,让来到此地者在深渊面前失去满月的庇护罢了……当然,海神也会为此不悦。”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月光会被遮蔽。”另一个双头魔物两颗脑袋同时望向满月,发出敬畏的叹息。
“它并不总能如此明亮。”引路者在山崖上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
雾更浓了,浪涛声里,海面与天空都早已变得模糊。诸星已悄然消失,而月光也在淡去。
伊兰顺着它的目光望向满月,忽然意识到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两个——海上的部分和水下的部分正在分离。而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两个月亮都在离他们远去——一个从岛屿上升起,飘向天空,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另一个自水中坠落,沉入大海,渐渐隐没于黑暗。
“哪个月亮才是真的?”同行的双头魔物似乎有些焦急:“它们都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什么时候才可以许愿?”
“别急。”引路者叹了口气:“黑潮将近,海神很快就会醒来。
浓雾汇聚,月亮在云雾后若隐若现,幽暗渐渐笼罩了一切。而引路者带着他们翻过山崖,继续向岛屿深处走去。
道路再次开始变得狭窄,直到白色的岩石缝隙将天空也遮蔽,伊兰意识到它们走入了一个长长的洞穴。
分明没有光源,但此处却并不黑暗。许多半透明的彩色粗藤从石壁上垂下,随风轻轻摇晃,每一根都有着月亮的光辉。亦有一簇簇轻纱般的东西像大大小小的花朵一样半隐其间,同样流动着光芒。那光芒好似月光下涌动的水波,让人分明行走在空气里,却仿佛置身水中。
而在所有的东西后面,伊兰隐约看到了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皎白宝珠——每一颗都仿佛一个小小的月亮。
这一切无疑很美,只是所有的光亮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幽冷寂静。
那些光华流转的柔软之物一重重挡在路上。引路者带着他们在其中小心绕行,仿佛后背生了眼睛般,对想要伸手将那些柔软之物挥开的利角魔物道:“别碰,除非你想触怒海神。”
那魔物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们继续向前,脚下的岩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坚硬,而是有些湿滑柔软。而空气也同样越来越寒冷湿润,有如实质,就好像他们正被裹在稀薄的凝胶中一样。
每走出一段路,伊兰就感到空间几难察觉地起伏了一下。
维赫图温暖的影子爬上来,将伊兰包裹住了。
“有些奇怪。”伊兰用只有维赫图听得到的声音道:“我仿佛感到……这洞穴正在呼吸。”
“那是……海神的呼吸。”维赫图低声道:“它是灯塔的守护者,或者说……占有者。”
伊兰意识到了什么:“看来这位海神的脾气似乎不错。”
维赫图不置可否:“只是因为它还没醒罢了。”
他们说话间,凝滞粘稠的空气似乎突然一轻,腥咸的冷风涌了过来。引路者带它们转过一处凸起的白岩,那些明亮的东西便消失了,波涛的声音传来,水面再度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走到了洞口,也看到了岛屿的中心。那是一片风暴与雾气笼罩的水域,海水在此并不像外面那样平静,而是看上去危险又狂暴。无数黑色的漩涡在浓雾之下时隐时现,嘶吼着冲击白色的礁石,看上去要把一切统统吞噬。
洞外有一条长长的螺旋状坡道,在山崖的内侧规整环绕,一圈又一圈,一直通向岛屿中心的这片水中。
“到了。”引路者言简意赅:“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
肩生利角的魔物笑容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寒意:“从没听说过,要见海神必须先死一次啊。”
“不是要你们现在下去。”引路者似乎对这种质疑已经习以为常:“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无论如何,在这里停留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它望向岩壁,那里似乎有一些魔物的雕塑——所有的雕塑看上去都身形残破,面容惊骇。
它们的来源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众许愿者沉默下来。
月亮的远去似乎让整个世界逐渐沉入幽暗,岛礁逐渐显露出了深渊入口的模样。浓雾在呼啸的飓风中翻滚,黑蓝色的海浪越发狂暴。那力量有形有质,此间的一切存在在其笼罩之下都显得渺如尘埃。
这苍茫的大海上,似乎只剩下这片小小的纯白色环礁。
假如说航行在虚空之海上的渺小感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吞噬的是航行者的灵魂。那么此处的渺小感就是真实可触的现实,撕咬的是许愿者的肉体。
冰冷的海水与狂风一同冲刷着眼前的世界。每一道风与每一片浪都能在肌肤上留下仿佛利器割开的伤痕。即便有影子的保护,伊兰的手上仍然被猝不及防地割开了一道口子。那伤痕起初是麻木冰冷的,很快就变成了尖锐的痛楚。影子立刻在伤处凝聚,可裹挟着森冷水汽的狂风瞬间已将涌出的血滴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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