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赫图取下船头的吊坠放入伊兰手心:“在黑暗之子眼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颜色。”影子的小舟融化殆尽,回到了维赫图身畔。那巨影借助伊兰身上的光亮投到冰壁上,再次显现出野兽的模样:“尤其在这里,它只代表寒冷与死亡。”
维赫图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他们向前走了没多久,这传说中能把灵魂都冻结的死地就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
酷寒最先带来的是疼痛。尽管伊兰全身被厚厚影子斗篷包裹着,仅有眼睛露出,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透骨的锐痛。
紧接着便是僵硬,他意识到自己斗篷下的关节不再能自如地弯曲。这让每一步行走都变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他尽力不让这些脆弱流露出来,但维赫图仍然很快察觉到了。更多的影子爬上了伊兰的身体,试图温暖他。可再多的暖意在此地也是杯水车薪,因为每向前一步,都只会更加寒冷。
胸口梦回兰的种荚已经熄灭了,挂在伊兰脖子上的两枚吊坠同样变得黯淡。维赫图把伊兰揽进了自己斗篷中。伊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强自掩饰的不安。这种不安本不该出现在一位魔神身上。
“你的猎物还没死呐。”伊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像也被冻结了似的低弱:“莫兰提那一带也挺冷的,我还在冰河里洗过澡……我们干嘛不点个火呢?”
维赫图看了一眼他的胸前,低声道:“因为这是个连火都会冻熄的地方……”
伊兰瞥见自己的胸口,干笑了一声:“啊……看来我的脑袋……也结了冰……”这并不是全然的玩笑,他确实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混沌和衰弱,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难:“告诉我……我们是……打算穿过……寒渊么?”
“不……”维赫图抱紧了伊兰:“寒渊很大很大……我们……只是途经它的边缘……”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伊兰在越来越微弱的光亮里喃喃道:“那么我们……离出口……还有……多远?”
“……”维赫图迟疑了一下:“不会很远了……”
“好消息……”伊兰听见自己的口齿越发模糊:“我们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迈出下一步了:“稍微……一会儿就好……”
“你不能睡!”维赫图的声音听上去模糊而焦急:“不能在这里睡……”
这不是睡觉,伊兰想这样告诉维赫图,只是为了喘口气。他确信自己张开了嘴,但吐出的只有呼吸,而非声音。
苍蓝色在黑暗中沉沉地压下来。他在嶙峋的冰墙中看见了一团同样颜色的火焰,和那火焰投下的幽暗古怪的影子。
影子在他耳边大声呼喊,但他却什么都听不清。他的嘴被掰开,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被塞了进来。一丝温暖停留在他舌尖,可也仅止于此了。
影子在移动,影子在飞奔,影子在向下……而他就在影子之中。
伊兰开始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有几次他感到自己闻到了雪坑中永恒的灰烬,还有几次他仿佛看见了冰墙后浮动游曳的暗影。
包裹着他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在半空中飘荡,穿行,充满好奇地审视眼前的一切——这毕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只可惜这个世界除了寒冷,寂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并非一无所有。他意识到在那危险而难以预料的冰缝深处藏着什么东西。它,又或者是它们,正迷茫而绝望地挣扎和蠕动,在这永寂之处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落在了那里。
光亮穿透黑暗,火焰瞬间点燃。那尖叫的无名之物燃烧起来。
纯黑的冰之世界在银色的烈焰中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幽邃的苍蓝。而他也看见了那燃烧之物的模样,一堆看起来无比柔软的黑色绒毛。
他低下头,温柔而好奇地碰了碰它。
苍蓝色的眼睛从绒毛里睁开了。它们在他脚下蠕动,汇聚,变成了他的影子。他抬起头,在冰壁上看见了一匹银如月光的狼。
影子睁着苍蓝色的眼睛从他脚下爬上来,贪婪又小心地,舔了舔光之狼的脸。
第23章 雪境
寒冷在这温暖的舔舐里融化开来,就好像一滴热水滴在了雪上。
光之狼与影之狼都消失了,世界归于昏暗和柔软。
伊兰在这昏暗和柔软中颠簸,向下,穿过无数狭窄的通道与缝隙。他听见了清脆的碎裂声,感受到了沉重的水声,并在这混沌之中旋转。水是暖的,暖得发烫,让人周身再度陷入难以忍受的锐痛。他忘记了呼吸,在湿淋淋的柔软和旋转里陷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光穿透了这迷雾般的幻境。
伊兰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束束银色的月光从挂满冰霜的树枝缝隙间透过,正落在他脸上。疼痛已经消失了,包裹着他的皮毛尽管是湿的,却仍是那么柔软,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种柔软。
黑色的巨狼环绕着他。在巨狼怀抱之外的皮毛上,同样到处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
维赫图沉睡着,皮毛凌乱,爪子上有冻结的血迹。
伊兰安静地凝视着这沉睡的巨兽,很久很久。最后他伸出僵硬的手,摸索着摘下脖子上的指星坠,覆上了那漆黑的皮毛。
微光慢慢从掌心涌出,很快覆盖了巨狼的身躯。
他想吟唱一句“暖风和煦”,忽然意识到自己嘴里有东西。下一秒,梦回兰的种荚落在了他满是细小裂伤的手心里。
真是个冷得离谱的地方啊。伊兰叹了口气,把圣灵的馈赠塞回了衣袋,沙哑道:“暖风和煦。”
微光轻盈地环绕它们飞舞——这一次终于没有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冷来阻碍他施展法术了。
毛茸茸的庞大身躯动了动,维赫图睁开了眼睛。
“如果你能抖抖皮毛,也许能暖和得更快点儿。”伊兰活动着逐渐暖和起来的手指,安静地望着他:“现在我们可以点火了?”
迷茫的苍蓝色眼睛一瞬间就清明起来。维赫图猛地把硕大的脑袋凑近,狠狠嗅了嗅伊兰。他的声音同样喑哑:“你……你真的没有熄灭?”
“如果你指的是死掉……显而易见。”伊兰故作轻松地活动自己身体,意识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又红又肿,布满了细小渗血的裂口,这是冻伤的表现:“多亏有你,我的耳朵和指头并未离我而去。”
苍蓝色的眼睛的眼睛里有哀伤一闪而过。巨狼化作了男人的模样:“……这不好笑。”他伸手在空气中一抓,头顶有细细的枯枝落下,在旋风之中聚成了小小一堆。
“我们离开寒渊了?”指星坠在伊兰手中轻晃,火舌立刻爬上了柴薪。
“算是吧。”影子在维赫图脚下涌动,雪橇浮了出来:“或许你想吃点东西。”
“没有比这更好的建议了。”伊兰同意道。
雪水化开,仅剩的奶酪和干豌豆都被丢进了锅里,配上掰碎的陈面包,就是这一餐了。人类的食物现在尝起来有种遥远的味道,几乎有些陌生了。
夜空之下,树冠之外,冰封的湖面平滑如镜,广阔如海。天际无垠,四野俱寂,唯有银月低悬,在湖上投下仿若粼粼闪动的皎白倒影。
“我们是从冰湖下面出来的?”伊兰放下了汤碗,喃喃道。
“是的。这个世界不是平的。”维赫图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语言向伊兰解释:“它是……很复杂的,不分方向的。凡能映出倒影的地方,都有可能存在翻转或者通道……总之,寒渊的边缘,就在这湖水的下面……”
“湖水底部?”
“不,湖底是湖底,湖水的下面是湖水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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