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沉默而缓慢地走过,但楼梯的阴影仍然已至尽头。他走出阴影,水晶大吊灯的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贵族们忽然停下了话头。周围有一瞬间奇怪的安静,而后转向了窃窃私语。
白星……伊兰达尔·伊米安……
他知道有许多目光追逐着自己。有些渴望目睹神迹,像游客渴望目睹马戏团的魔术。另一些则渴望更隐秘的东西。敬畏与惊叹,鄙夷与垂涎,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
而伊兰只是走过,或者说,他试图走过。
这时有人叫住了他。是个看上去神色傲慢的年轻贵族。
“伊米安大人,久仰大名。机会难得,可否请您为众人展示神迹?”
神迹不是用来观看的东西,它通常只能用来对付魔物。每一个神迹者能发挥力量的条件都不相同。大多数神迹者做不到抬手就呼风唤雨,也无法在空气中写下符文。唯一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是他们在与魔物战斗时皮肤上浮现的圣纹。大概这个无聊的贵族在其他神迹者那里没能看到令人满意的东西,所以跑来伊兰这里猎奇。
伊兰的确是少数能随手释放力量的神迹者。但他并不打算像个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展示自己。
“这里没有魔物,阁下。”
对方大概是从未收到过如此断然的拒绝,看起来很是气恼。他有几分恶意地望着伊兰:“我听说了一些流言,伊米安大人,关于您的。您好像并不是很守清规戒律的人,而且……据说圣城的影之镜上照不出您的脸?当然啦,这肯定是胡言乱语,还有什么比一位神迹者展示神迹,更能回击这些流言呢?”
“伊米安大人那时只是刚刚从魔物肆虐之地返回,尚未沐浴,身上才会沾染魔物的气息。”一位浅棕色头发的年轻执事快步走来,向伊兰深深行礼,露出了缺少无名指和小指的右手。他转向那位贵族:“皇城没有魔物,一切黑暗之物都会在圣光的照耀下消隐无踪。您如果想观看神迹的话,恐怕要先把魔物召唤到此处才行。”
周围响起了一片惊慌不安的议论。今日可是个圣日。
那位贵族悻悻道:“那还真是遗憾了。”
伊兰笑了一下:“利文事务长大人。”
事务长向伊兰深深行礼:“伊米安大人,请随我来,您还没有为皇家的护身符祝圣。”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伊兰向另一条楼梯走去,很快远离了那些人。
低矮巨大的黄金桌静静矗立在宴会厅角落的高台上,中间是一根红宝石雕刻的空心羽纹圣柱,柱顶插满白色的羽毛。价值连城的圣牌和首饰环绕周围,间次有矮矮的红烛在每样东西旁边燃烧。
伊兰随手拿起一颗蜡烛点亮,放在了某块朴素黯淡的旧圣牌旁边。那块牌子上没有圣像,只是模糊地映照着伊兰自己的面容:“神迹者的面容和魔物一样,无法在影之镜中显现,您明知道这一点。我们在清剿结束时已接受了圣水施洒。”
“这些人不是圣职者。知道得越多就会生出越多的困惑。这对信仰不利。”
伊兰没有反驳,只是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他抽出圣柱上的羽毛,从桌旁的银盆里沾了些圣水施洒。
事务长似乎有些口拙:“执事们上报这次星辰教团出巡的损失,听说您的圣徽又被偷了?”
“谁让它是纯金的呢。”伊兰意味深长道:“小偷也得交敬虔税啊,而且还是三倍呢。”
“敬虔税是自愿的。”
“可是外面的人好像并不这么想。”伊兰冷淡地望向桌后的雕刻墙壁,金线编织的条带挂了满墙。“教廷都是知道的吧,干嘛不干脆颁布一个禁收令呢。”
“因为我们处境艰难。”年轻的事务长看着伊兰,神色有些疲惫。
“我看不出我们处境艰难在哪里。”伊兰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尖刻,但显然他失败了:“确实,圣职者没有薪酬可拿,每一座圣堂都需要信徒来供养。但教廷不缺产业更不缺金主,完全有能力支付这笔钱。”他在蜡烛上点燃了那根湿漉漉的羽毛,让燃烧的烟雾笼罩被祝圣的护身符。
“修缮圣堂,法阵,制作圣器和驱魔武器,对付魔物,寻找神迹者和那些珍贵的圣物……这些都需要财富来支撑。与此同时,皇帝陛下一直想收回教廷的产业和土地……这些您应当有所耳闻。”
“即便如此,我们的收入仍然远超所需。”伊兰向旁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台下,一位大腹便便的圣务长正与贵族笑谈,十根粗壮的手指上每一根都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过度的奢侈容易让人堕落。”
“但物质的匮乏同样会削弱信仰的虔诚。”事务长叹了口气道:“大人,每个人侍奉神的方式不同。如果我们太过严苛,一多半的圣职者都会被送进忏悔堂。那样我们就再无力量对付黑暗中的恶灵了。”
伊兰沉默了。羽毛在他手中飞快燃尽,只剩下一点黑色的灰烬,落在空空如也的圣牌上。
“简陋不堪的圣堂无法让信众崇拜,清苦匮乏的生活也无法让圣职者舍身。仅凭信仰是远远不够支撑一切的。这就是世界的运行方式,绝对的纯粹并不存在,因为我们不是神。但我们毫无疑问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些来自黑暗的魔物。”
“可魔物并不是我们唯一的敌人。”伊兰漠然道:“罪恶亦是黑暗的一部分,魔物经由它们来到人间。如果圣职者成为了罪恶的制造者,是否可以认为,我们都是黑暗的一部分,与魔物并无本质区别呢……”
“伊米安大人!”事务长震惊道。
“毕竟绝对的纯粹并不存在嘛。”伊兰淡淡道。
事务长无可奈何道:“大人,我理解您的担忧。但教廷是公正的,有罪者必然会接受惩罚,圣务法院确保了这一点。”
“确保。”伊兰无力地笑了一声:“当然,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只是,阴影就是阴影,圣堂的阴影和魔物的阴影又有什么不同呢……”
“大人!”事务长提高了声音。他不安地向四周望去。
伊兰不再说话了。
“我会当做没有听见过这些话的。”事务长脸色有些难看,声音压低了许多:“正如我一直对您身上的许多事视而不见。如果要论德行的完美,恐怕没有圣职者是完美的。但我还是有义务提醒您,此地与外面不同,您返回这里时,应当谨言慎行。”
“所以你总算承认自己在视而不见了。”伊兰冷冷道。
“每位圣职者都有各自的职责,我们只要各司其职就好。我们不是神,我们是有限的,因此不必让自己背负更多的负担。”事务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与那些黑暗中的存在打交道是件艰难而痛苦的事,您现在最需要的是疗伤和休息……”他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很抱歉,伊米安大人。”
“不,您没什么可感到抱歉的。”伊兰面色有些黯淡。在成为事务长之前,利文作为执事,多年来一直为星辰教团的成员们打理圣城的一应繁杂琐事。他始终被夹在教廷与神迹者中间。这并不是份容易的差事。自己不该冲他发脾气:“是我该道歉才对。”
“在这一点上,您该学学火漆,他从不道歉。”利文苦笑了一下,似乎试图向伊兰开个玩笑。他向伊兰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伊兰一同离开了高台:“您的猎魔犬不在?”
“它难得能好好休息。”
“希望它没有再长大了。”利文带伊兰走上大厅中的另一处楼梯时,迟疑道:“它看起来真的有点像……牧狼。”
“繁育院不是经常用狼和猎魔犬交配么?”伊兰无动于衷。
“但它总有些……不管怎么说,它来了之后,至少您不像从前那样……荒唐了。”利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词说了出来。
“这可不好说。”伊兰忽然冲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在灯下看起来充满诱惑:“毕竟你已经离开我身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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