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圣职者的存在似乎让窗后的居民摆脱了一些恐惧。渐渐有人出现在了道路两旁,向着这支前进的队伍张望。
伊兰便也安静地回望。那些熟悉的面孔大都憔悴不堪。人们的脸上有恐惧不安,有憎恨厌恶,也有疑惑和怜悯。显然,没有人真正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至半途的时候,一个头顶斑驳,眼睛凸起的男人从人群中跳出来,指着伊兰大叫起审判和牙教徒之类的话。
伊兰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是蒙戈。那似乎已经属于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埃塔纳的司祭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衣袍烂污,神情亢奋。他拉扯着身边那些讷讷的面孔向前,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魔狼,石头和灾难……
伊兰在那些人中认出了奈亚——他看上去苍老畏缩,目光躲闪,一点儿也没有当初的粗蛮豪爽了。小克里背着过大的编筐,瑟瑟地站在奈亚身后,似乎试图让自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司祭细长的胳膊用力摇摆,开始夸张地描述起镇上居民的虔诚和清白。细小的声浪随之一波一波涌上来,带着恐惧,带着哀求。
但队伍没有停下来。为首的红袍人走过蒙戈,低语了一句。蒙戈张着嘴,话音却消失了。
所有的面孔与声音都融入了灰暗模糊的天色。伊兰拖着锁链,从这片灰暗模糊中走过。
小镇的圣堂就在道路的尽头。广场空旷,这昔日默默矗立的圣堂从未如此富有存在感。砖石上所有的符文都亮了起来,投下带着细密纹路的光与影。就好像一盏蒙尘的精致玻璃灯突然被点亮了。这让它与灰暗的小镇格格不入,倒好像是圣城的哪座祭坛被遗失在了这里。
那光与影交织的花纹忽明忽暗,仿佛在随着风缓慢旋转。此情此景让伊兰感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亲切。他想起了海神的洞穴。
有圣灵在那里。伊兰意识到。不止一个。
锁链向圣堂爬动,用更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向那里前进,急切得犹如某种回归。
浮雕的大门打开,押送的队伍裹挟着伊兰鱼贯而入。
埃塔纳的圣堂从未如此空旷昏暗,远不是外面所见的那般美丽明亮。中厅所有的长凳都不见了,只有萤草灯在尽头昏暗地燃着,照亮了台阶上的白色大理石祭坛。一个铁红色的金属匣子上伸出无数银色的锁链,将自身牢牢捆绑在祭坛上,发出炭火一样的暗光。
两个红袍人正以其为中心绘制法阵,十字规悬浮在半空中。
伊兰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个匣子上。直到队伍转入狭窄的走廊,中厅消失在他身后。
他被带入了中厅侧面的洗礼室。圣物柜和长桌之类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了,大理石地砖上是几乎占据整个房间的圆形法阵。
几个沉默的身影在屋角的圣水池边忙碌,银光闪烁的雾气之中,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红袍,相同的白色面具,只是衣襟上多了一枚黑耀石制成的羽纹十字——是圣印师。池沿之上,烛火的光亮开始次第浮现,即便氤氲的水汽让一切都显得模糊,那些白色蜡烛上的纹印仍然因为光亮而清晰得刺眼。
圣斧终于离开了伊兰的后颈,地砖上的符文亮起,锁链向四周延伸,将伊兰与那个束缚法阵连接在了一起。
一个手持银刀的红袍人靠近锁链,划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渗入银链,镣铐开始改变形态。金属感消失了,现在它仿佛由某种黯淡的光凝聚而成。光刺向内生长,穿透了伊兰的手腕。
锐痛一闪而过,脱力感袭来。伊兰踉跄了一下,又勉力站稳了。而封印还没结束,红袍人以银刀为笔,在空气中绘下符文。
一枚枚的熟悉的束缚符文在空气中落下,没入法阵。而更熟悉的是那把银刀。尽管记忆遥远,但伊兰确信自己绝不可能认错……
“锋刃?”他喃喃道:“为什么你会加入圣光教团?”
“卑劣者不会理解信仰的崇高。”面具后的女声低如耳语,像其他红袍人一样毫无感情。
一切都很荒谬。伊兰望着她,那里只有一张面具,连眼睛都是模糊的。他忽然又无法肯定了。也许面具后是另一个人,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符文的最后一笔落下,那个人便立刻退开,回到了其他红袍人之中。
两个圣印师走上前,开始摸索伊兰的全身,并用剪刀除去他的衣物。第三个无声地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颗血红色的水晶球。圣印师举起它,水晶球内部燃烧起来,一束光落在伊兰的影子上。
怪异穿透感伴着剧痛袭来,伊兰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影子消失了,更强烈的光芒自他脚下漫开。
法阵察觉到他的抗拒,也亮起来。整个房间充斥着光芒,锁链开始缓缓收紧。水晶球在光芒中迸裂,化作碎片,被那光芒吞没了。
强烈的束缚感让伊兰的感知变得很模糊。他隐约听见有谁在惊怒地大叫。一团镶着银边的红色不知道从哪里飞速靠近,又碍于某种原因无法碰触他的身体。
他听见了平板冷漠的辩解,说着“从暗界归来”,“满是黑暗之地的污秽”,“担心被魔物寄生”,“寒星的指星坠”诸如此类的话。
来人质问了一句什么。
没有。伊兰听到了这个词被重复。没有。只是力量超乎寻常。那声音道。有些古怪。
圣灵本该如此。来者的声音在光芒中遥远而模糊。
纹印已剥除。那个平板冷漠的声音越来越近。是审判塔献祭仪式的逃脱者。身上可能有未完成的契约,需要确认……
一束黑暗从光芒深处浮现,那是一只扭曲的羊角。
阿斯蒙蒂斯,封印下的诸魔已享用过此圣灵么?
方形的瞳孔在羊角上转动,一个声音靠近,细细地,在伊兰耳畔回响:又见面了,可爱的星辰……你希望吾怎样回答呢……啊,有了……
它充满恶意道:总得让哀嚎者意识到,太过贪婪是不对的……既然它不肯让封印下的吾等共同分享你,那它最好还是在失去的绝望中永远地哀嚎下去吧……
黑暗中的存在,那个冷漠的声音催促道,告诉我们答案。
祭品。阿斯蒙蒂斯懒洋洋道。献上祭品。
不知过了多久,血肉被吞噬的声音响起,惨叫声回荡在光明与黑暗之中:我是虔诚的!饶了我……圣灵!圣灵啊……救救我……
在那凄厉至极的嚎叫中,阿斯蒙蒂斯含混道:嗯,答案……答案就是吾等没有得到那个圣灵,一根头发都没有……
那么契约呢。圣灵与黑暗中的存在是否仍有契约。
契约……阿斯蒙蒂斯桀桀怪笑,没有契约,可爱的星星与吾等黑暗之子都没有契约了。现在它的命运完全属于你们,你们可以对它为所欲为。
很好。回到封印下面去。
黑潮降至,最终日到来,看来吾等将见证一个非凡的时刻。那古怪的,幸灾乐祸的笑声越来越远。
一切在模糊中安静下去。黑暗消失了,光芒也渐渐消失了。
伊兰睁开眼睛。
不速之客们不知何时已然离去,房间恢复了空旷安静。一大片血迹正在法阵的边缘慢慢消失,仿佛渗入了砖石。
只剩那个衣袍上绣着银线的人,在不远不近处垂首而立。
在伊兰怔然的目光中,那人单膝跪下,向伊兰行礼,露出了缺少无名指和小指的右手:“您终于回来了,伊米安大人。”
伊兰凝视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要说得我好像多么伟大一样。”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也不肯摘下面具么,利文。”
“这是圣光教团的规矩。”面具后的视线不忍般地扫过伊兰那枯瘦灰败的身体,最后停留在伊兰手部那可怖的贯穿伤上,喃喃道:“您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
“反正结局都是一样。”伊兰的目光漠然扫过血迹消失之处,转身拖着锁链径自走入了圣水池。一直以来强自压制的疲惫和痛楚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和圣水一起淹没了他:“很高兴见到你,利文。我还以为圣光教团里没有什么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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