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孤艳,似浮山野之上袅袅升起的一脉青气。
余羡抬手,拔了灭掉那盏的烛心。到府邸门口顿了一步,靴子险些沾了地上的泥。
仰头他看到了那只干硬的鸟。
是喜鹊。
古有画鹊兆喜之说,喜鹊死在了枝头,失了吉祥。
难怪,难怪溯方最后也等不到瑞雪兆丰年。
“余羡,余羡余羡,余羡余羡余羡…”
这道聒噪的声音绕山野无限放大,回音绕竹,荡得整片林子都是。
余羡顿住脚步,等着那把竹枝编成的扫帚一蹦一蹦地靠近。
“余羡,你入棺不带我!”
扫帚没长脸,但莫名给人委屈相。它一个劈叉滑到余羡跟前,然后直挺挺竖着,安静不了多久便左右摇晃,“不带我不带我!好难过,余羡不带我!”
这扫帚只有半人高,转身化作扎冲天揪的少年,婴儿肥的脸倏地凑到余羡眼前。
他摩挲着下巴,鬼机灵道:“要不是我动作快,就被悬棺盖板拍成竹子渣了!”
扫帚唤铁毛,寓意一叶不拔。
未得人形之时,他整日忧心叶子掉光成了秃扫帚。于是几夜难眠,想破了脑袋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寓意的名字。
余羡睨他一眼,转身背对着寒风,红色内里的袍面让夹雪的风吹得高高掀起。
背对着也挡不住寒。
余羡下巴低了低,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此行非比寻常,是审判悬棺将我拉进来的。白尽泽不知道。”
他掏出那枚玉扳指抛给扫帚精,“铁毛,你试着找找这枚扳指的主人。”
“啊!是扳指,顶好的玉!通体光洁温润、致密细腻、有雪之灵动,月之光华,属上上等了!”铁毛搜肠刮肚,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分析完期待地望向余羡。
他在等一句夸赞。
余羡却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拿回扳指,不欲理会这把呆扫帚,继续往山林里走。
“难道不是为了让我看玉的成色吗?我觉得白大人给你那块才是世间绝无仅有!”
眼看人就要没影了,铁毛赶忙连滚带爬快步跟上,“哎呀,余羡,我同你闹着玩的。”
铁毛揪着他的袖子一起走,说:“那位张老爷说的我老远都听到了。每年元日有大批百姓被杀,这么大个国家却束手无策,拖到最后被迫灭国,简直闻所未闻。你这次要审判的当真的会是人吗?”
“尚不清楚。”余羡止住步子,“悬棺将我拖进来白尽泽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寺幻山,来回至多三日,我得在他回来前出棺。”
“你怕白大人担心?”扫帚有多动症,围着余羡转了好几圈,大惊小怪问:“余羡是不是?是不是怕大人担心?”
“啰唆。”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铁毛又转了一圈,欢天喜地地说:“啊~这回出棺让白大人准我们下山玩吧,好不好?你若开口,白大人定会答应。”
“山下有什么好玩的?”
“玩得多了,”铁毛再次转到他面前,伸长脖子:“我知道有个花花绿绿的地方,男子的极乐,但店家不许我进,有你就能。”
余羡不解,“为何?”
“许是年龄限制,我的人形修得不到位,像个幼童……”
两人也算十几年的玩伴,余羡不多问,嗯了一声,再转身给背后那一整片施了一道法阵。这处是怨气重地,若到时有东西靠近,余羡也能第一时间赶到。
铁毛抱着手臂,咂咂嘴说:“浪费法阵,他们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悬棺里的世界在他们来时就已尘埃落定了,现在看到的每个人皆尘归尘土归土。
“这不是护身的阵法。”余羡料他不懂,不理他。
铁毛撇嘴又一副委屈相,眼巴巴看余羡丢下自己走了。
背影透着一股清冷,这寡淡到偶尔不近人情的性子是白尽泽接回极之渊前就养成的。皆说孩童最是天真烂漫,余羡恰恰相反。
那时铁毛还只是一把扫山门的普通扫帚,托余羡的福,化了人形陪他解闷。
余羡整日闷着,倒将铁毛这个玩伴憋坏了。
霜降卯时,过境的风掺着冬的凛冽吹晃枝丫,青雾缭绕的荒山反常先停了雪。余羡在一处平地蹲下,抓了一把在指腹捻开。
雪质的松软,新一层的堆积不过一个时辰。
余羡:“来得及。”
“你在等元日?”铁毛不明白他的意思,蹲在一旁撑着下巴,好奇问:“余羡,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打算做什么?我能不能帮上忙?”
“你去找些稻草,我要扎几个人。”余羡看他迟迟不肯动,满脸写着不解,这才勉强解释道:“成为猎物才好捕猎,他既爱在元日捕猎,便遂他的愿。”
铁毛听完觉得有点道理,一炷香不到,屁颠屁颠背了大捆稻草回来。
而此时,荒芜的平地拔地而起一座大院,人间的烟火气息浓厚。
余羡背手立在院中查看纰漏。
铁毛拍了手上的泥,小声嘀咕:“怎么不直接变人,白大人就教过你拟物的本领,稻草扎了再变,多此一举。”
余羡耐心将这些干稻草分成十份,注入一点法力,接着再化人形。
他道:“扳指带了邪气,对方大有可能是妖不是人,小把戏糊弄不了他。”
“竟然是这样。”
余羡又道:“方才我在张府见到的那位家仆,他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不会呼吸。”余羡说,“他的马脚露得过于明显,需得再看看。”
“余羡,有危险得等白大人来...”铁毛隐隐担忧。
“无妨。”
十个稻草人都活了,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分散各司其职。
大院因为他们的活动陆续有了说话声。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吓得铁毛一激灵,冲天揪竖得笔直。
放炮仗的奶娃哈哈嘲笑,穿着红色厚夹袄,戴了红耳罩,蹦跳跑进厨房,“奶奶,饭好了吗?要吃鱼。”
“好好好。雪大了,喊哥哥们把前院的门锁好,窗子关紧,准备摆饭。”
小娃得了令兴冲冲跑出来,一把拉着铁毛的手,传话道:“雪大了,奶奶让关门关窗,吃饭。”
余羡把小娃说的一一做好。
锁门回来铁毛还盯着小娃看,他指了指娃娃,“余羡,她好像真人,会蹦会跳,还会说话。”
“别好奇,我们有正事。”
铁毛小声请求:“回去你再弄一个给我当小弟,要个男娃!”
两人进屋菜已经上齐,摆上饭和筷子后,围坐在一起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了。
余羡特意坐大门正对面,随时闻响动。一桌人有说有笑吃年夜饭,铁毛看着一桌子没见过的人间美食,馋得直流口水。
他小声问余羡:“能来一口吗?”
余羡点头,“泥巴树叶捏的,吃了死不了。”
“……我不饿。”铁毛单手撑下巴,百无聊赖和小娃说话。不知说到什么,铁毛哈哈笑了几声。
这些年余羡和白尽泽住在冷冷清清的极之渊,逢人间过年的日子,白尽泽也会带他下山感受这份团聚的喜悦。
那时余羡还小,被白尽泽牵着。他羡慕别人有阿娘。余羡想象中的阿娘应该会是和白尽泽一样好的人。
可他的记忆中,只有白尽泽。
近门的蜡烛忽而晃了几下,随即‘嘭’的一声,大门被风吹撞开,重重拍在墙上。
黑影一闪而过。
余羡立即起身追出去,铁毛还未及反应,小娃和那堆大人变回了稻草,乱七八糟散作一团。
场面有些瘆人,他啊啊叫着跑出去追余羡。
一片林子的距离,惊恐的铁毛终于追上了余羡,心有余悸揪着他的袖子角。
眼前是一间茶肆,来来往往许多人。
他们看着成群结伴有说有笑,举手投足也与常人无异。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指甲根发黑,喝茶不下咽,进气却不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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