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除了你的身边,哪儿都不会去……”
蝴蝶发出很低很低的声音,就算是在比死亡更永恒的太虚墓地,这样的声音也未免太过悲哀。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做不到了……”
话音刚落,祂翅膀上的星辰坠落了。
澄澈明亮的光辉熄灭,变成污浊不堪的黑,像腐烂的毒瘤一样扑簌簌地滚撒。
幼虫心痛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星星是祂挪动着行动不便的身体,辛辛苦苦地一颗颗搜集来的,又认认真真地把它们打磨得很亮。
太虚墓地一无所有,只有恐怖和黑暗,唯有这些星星光辉明亮,是祂珍惜的宝贝。
祂也只舍得把祂的宝贝,送给对祂最重要的存在。
星星都暗了。
因祂的愿望而诞生的蝴蝶,好像……也要如流星般陨落了。
那三对不知污秽为何物的银白鳞翅,像突然被漆黑剧毒的藤蔓缠绕,一道道扭曲的裂痕狰狞蔓延,污浊的黑色迅速弥漫,仿佛有一双双无形的巨手,不停地往祂的翅膀上泼洒黑泥。
幼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祂的翅膀一寸一寸被黑暗侵吞,鳞片上散发的无比柔和的灿白清辉,也以一种令祂恐惧的速度消失。
暗了,熄灭了,彻底融入太虚墓地的彻骨幽冥。
甚至,更加可怖。
那是世间最恶浊腥秽的物质——
业力。
不止是羽翼,蝴蝶连自身都在被业力吞噬。
因为,幼虫是埋葬在太虚墓地的众神在寂灭之际汇聚所有神力孕诞出的唯一新神。祂做的未来之梦,绝非虚妄的幻想,而是在遥远的未来一定会发生的真实。
所以,蝴蝶才会身在梦中却不知。祂背负的因果和业力,也不会随着梦醒而消失。
蝴蝶操纵着他人的愿望,以愿望为饵料,吸引他们前仆后继地咬上自己抛出的鱼钩,殊不知自己也一直在被愿望操纵。
愿望有多强烈,绝望就有多深重。愿望是一瞬亮起的火光,绝望才是超越一切苦难与欢乐的恒常,是与生俱来的影子
没有谁比蝴蝶更懂这个道理,可祂却没能运用这个道理洞彻自身。
祂自以为运筹帷幄,无比清醒,却不知晓自己才是最糊涂的。
只缘身在此梦中。
终于,轮到祂愿望破灭了。
也轮到祂迎接因果的审判了。
越来越多的业力如堤坝溃破时洪水爆发一般,从祂周身奔涌而出,汇聚成震天撼地的滔天黑浪,席卷肆虐整座太虚墓地。
永久沉寂的太虚墓地,竟然也震荡摇晃起来。
惊惶之中,幼虫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蝴蝶是在故意释放业力!
太虚墓地时间静止,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地方。
这里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不会有新生,但也不会有消亡。
蝴蝶若不刻意释放业力,纵使体内业力澎湃汹涌,却能维持在一个临界点上。只要不离开太虚墓地,就不会爆发反噬。
祂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衍衍。”
幼虫已经看不见蝴蝶了,只能听见祂的声音穿过满天满地的业力,低弱地传到自己身边。
“衍衍是谁?”
“衍衍是你。”
“我?”
“衍衍是未来的你。”
“可我是不会有未来的,我永远都不能离开这里。”
“你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就像你梦里憧憬的那样。”
“那成为衍衍后,我会遇见梦里的那个人类吗?”
“一定会。”
“真的吗?”
“我怎么舍得骗你。唯一遗憾的是,那个人类,不再会是我。”
太虚墓地震动得越发厉害,在业力源源不断的冲击之下,裂缝接二连三地迸现。
幼虫终于明白了,蝴蝶是想要毁灭太虚墓地的同时自我毁灭,用这种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为自己破解本该无解的宿命——
给予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自由。
祂们只能共存于时间停止流动的绝对封闭的蛹中,一旦来到外面,时间开始流动,自己就无法逃避逐渐虚弱终至死亡的命运。
但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蛹,也不存在蝴蝶,那自己就能彻底摆脱一直桎梏着自己的因果,得解放,得自由。
应该是……高兴得不得了的事。
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应该是比找到一千颗、一万颗漂亮的小星星还高兴的事。
可幼虫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幼虫伤心地哭了,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小黑豆似的圆眼睛里滚落。
“我不要这样……我不许你这样!你是因我的愿望而诞生的,你要听我的话!”
“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只要呆在这里就好,和你在一起……!你翅膀上的星星没了没关系,我们再一起去找就好了!”
“反正……反正我们有无限的时间……反正这里什么都没有……却有很多很多的星星……”
祂的哭声越来越响,可那只蝴蝶不可能再听见了。
蝴蝶接受了自己的因果,实现了祂的愿望。
蝴蝶已经殒亡。
太虚墓地彻底被业力击碎,化成无数老朽的碎片,点点消散,漂浮无尽。
再也没有什么能牵绊住幼虫了。
祂可以立刻前往无比憧憬的人类世界,因为不再背负罪业,所以地球诸神也无法对祂怎么样,祂可以选择投生人间道,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成为人类之后,一定会经历许多悲伤和痛苦的事,但同时也遇到许许多多的幸福。所有的体验都将是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是祂在太虚墓地永远无法感受到的。
幸运的话,祂会遇见另一个人类。
千千万万人中,唯一特殊的那一个人类。
祂不用担心认不出他,因为只要看到他,祂的心就会砰砰直跳,吵得震耳欲聋。
幼虫闭上眼睛,内心根本无法停止强烈的向往。
但是,祂并没有离开。
如果获得解放的代价,是蝴蝶为祂牺牲,那么祂宁可不要。
幼虫又重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祂拼命把自己团得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小到消失不见。
太虚墓地不复存在,祂成了无边无际的茫茫虚空之中,无比微渺的一个点。
祂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祂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消失的蝴蝶回来。
自己只是一条没用的小破虫,只会哭鼻子和睡大觉,连找星星都找得慢吞吞的。
结果,祂又和刚诞生时一样,因不堪忍受孤独而大哭起来。祂不停地哭,不停地哭,除了哭泣,祂什么都做不了。
祂开始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江暮漓一样无所不能。
江暮漓……
祂怔住了。
为什么自己会无意识地想到这个名字?
江暮漓……是谁?
一想到这个名字,祂的一根足肢就疼得要命。
像被尖锐的东西扎刺着,持续传来尖锐的痛意。
祂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更不知会有什么东西强大到能无视时间与空间,在祂身上留下这么痛的伤口。
祂笨拙地用另一根短短的足肢,碰了碰那个小小的伤口。
痛……!
另一根足肢也差点被刺痛,因为祂的伤口里,好像残留了一小截尖锐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顽固,偏要根深蒂固地留在祂的血肉里?
祂费了好大功夫,把那根东西拔了出来。
银色的,尖锐的,一不小心碰到就会被刺痛的东西。
一小截断掉的针尖。
拔除了这截针尖,总该不再痛了吧?可不知为何,祂痛得更加厉害,灵魂都像被抽离,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江暮漓……”
“江暮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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