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温衍家没有。
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告诉大家,倒贴的福字里寄宿着人们淳朴美好的愿望,期盼着天上的神明能把幸福赐给自己的家人。
获得幸福的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温衍一阵激动,恨不得自己家也能立刻贴上一张。
放学了,范倩楠破天荒地准时来接他。
温衍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她的脸色,发现她心情还不错,没有和平时一样,一样看见他就满脸寒霜。
而且,她还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嘴巴涂得红红的,手上拎着的包是崭新铮亮,高级的皮质在日光里散发出一种奢侈而美丽的光泽。
他有点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范倩楠立刻拍开了他的手,皱眉道:“瞎摸什么呀,一点规矩都没有,学都白上了吗?”
说着,她还心疼地检查一下差点被他碰到的地方,自言自语道:“这包可是我好不容易哄陈钰生买的,贵得要命……”
温衍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往衣服上蹭了蹭。
其实他的手一点儿都不脏,卫生老师教他们洗手的步骤,就属他学得最认真。老师还夸他是整个班里最爱干净的小朋友。
但范倩楠嫌弃他。
无论他多用力的洗手,把两只手都洗得泛红了,她还是不愿意牵他的手。
大概范倩楠心情是真的好,瞥见他这幅受气包模样,非但没像以前那样用手指狠狠戳他,反而还问:“快过年了,有什么想要的玩具吗?可以给你买一个。”
他想了又想,很小声地说:“妈妈,我想买一个福字,可以吗?”
范倩楠一愣,“你要这干嘛?”
温衍的声音更细弱了,“我也想在门上贴……”
“行啊。”范倩楠心想这种福字几块钱一张,倒帮她省钱了。
正好小区附近有一家香烛店,里面金底福字啊,祈福烛台啊,大红蜡烛啊,这类东西一应俱全,居民们都去那儿买,两个人就顺道儿一起过去了。
走到半路,范倩楠手机响了。
她瞄了眼温衍,躲到一边接电话。
温衍看着她,她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但从刚才她欣喜的神情,温衍猜得出来,打电话的这个人一定是给她买漂亮包包和衣服的那个“陈叔叔”。
妈妈是那样迷恋美丽的事物。
鲜艳的,耀眼的,闪闪发光的。
如果……如果爸爸也能给妈妈买许多好看的东西,妈妈是不是也会像喜欢陈叔叔那样喜欢爸爸呢?
温衍陷入了迷茫。
“衍衍。”
范倩楠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快步走过来,“不好意思啊,妈妈刚巧有点事,你先去香烛店里等一等,妈妈忙完就过来,好吗?”
她脸上的笑意藏不住,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温衍点了点头。
“乖。”
范倩楠拿出小镜子照了又照,急匆匆地离开了。
香烛店的老板跟她们母子也算认识,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范倩楠会来这里买金银元宝烧给故去的丈夫。
老板是个不错的人,大概知道他们生活不易,每次都会多送他们一点。但温衍不喜欢他,因为这个老板特爱逗小孩,老是说鬼故事吓他。
不过今天,老板见他一个人抱膝蹲在地上,没有像平时一样讲些“纸人不能画眼睛”之类的神神叨叨的话。他只是叹了口气,给他拿了些零食,让他坐在椅子上等。
“唉,也是可怜。”
温衍听见老板咕哝了一声。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小手绢,里面包了一枚小小的剪纸蝴蝶,是老师教他们用手工纸剪的。
门被推开,又有客人进来买东西,漏进屋的寒风特别大,一下子就把剪纸蝴蝶吹走了。
温衍没有去追。
妈妈让他乖乖等在原地,他要听话。
而且,已经不需要自己做的简陋小蝴蝶了。
本来他想没有福字,贴一个红色的小蝴蝶也很好。但现在,他有了一张簇新而硬挺的福字,红艳艳的,还涂满了金粉,灯光一照闪闪发亮。
他已经得到了象征幸福的东西。
他才不可怜。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天黑了,香烛店要关门了,范倩楠却没有出现。
“要不你去我家等你妈妈吧?我老婆晚饭烧好了,可以一起吃点。”老板道。
温衍摇摇头。
他固执得很,老板左劝右劝也劝不动他。
末了,老板只能无奈道:“那你就乖乖呆在我店里,哪儿都不要去。我走出前把门锁上,如果你妈妈来了,你就打桌上电话,我来给你们开门。”
温衍朝老板鞠了个躬,“谢谢您。”
抬起头的时候,他又听见老板很轻地叹息。
“可怜呐……”
他抱紧了那张很大的福字。
不可怜,他才不可怜。
一只蝴蝶落在福字的尖角上,优雅收拢翅膀。
温衍还以为是自己的剪纸蝴蝶飞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只白蝴蝶。福字的艳红色映上它的翅膀,像抹了层胭脂一样。
“你又来陪我啦。”
蝴蝶看着他,不知为何,温衍从那两颗小小的黑眼珠里,好像看见了满满的悲伤。
“你也觉得我可怜吗?”
蝴蝶说不了话。
温衍投生人间道不过七八年,虽然祂一直追随着他,在他还是范倩楠肚子里小小胚胎的时候就等待着他的降生,但七八年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祂和他之间的缘分来不及缔结,将彼此重新维系在一起的因果也很薄弱。
所以一开始,祂只能在他的梦里出现。
祂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总算能来到和他同处一个维度的现实世界。但祂和他还是有如相隔天堑,仅以白纸蝶的姿态陪伴在他身边就已是极限。
“你看,这个福字好漂亮哦。我想快点把它贴在家里,这样我和妈妈就都能获得幸福。”
温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蝴蝶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他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蝴蝶陪着他,品尝着与苦涩等量的幸福。
***
温衍是在五天后才见到范倩楠的。
当时他正在香烛店老板家里吃饭,这几天他无处可去,都由老板和他老婆俩口子照顾。
听到范倩楠的声音,他放下碗筷就要出去,谁知老板老婆拦住他,还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最大。
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老板在和范倩楠激烈地争吵,一团和气的老板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男人”、“远走高飞”、” “狠心”、“遗弃罪”、“报警”之类的字眼,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心。
他捂住耳朵,不停地发抖。
可尽管屏蔽了声音,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受虐般地用那些只言片语,编织出了争吵的真相。
他不愿意去相信,可当看见范倩楠那无比失望的眼神、甩不掉包袱的愤憎表情时,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不明白……不明白啊,为什么明明有了金红色的福字,幸福却还是没有降临?
离开老板家时,他又听见了,俩口子难过地叹息道:“可怜呐可怜。”
外面下起了雨。
虹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范倩楠打着一把一看就价格高昂的银柄黑伞,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一身剪裁精美的羊绒大衣将她的身形衬得曼妙而修长。
她打扮得好漂亮,身上的一切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温衍跟在她身后,裤腿上溅满了泥点,早就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福字。
范倩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他习惯性地低头闭上眼睛,这是范倩楠打他前的预兆
这回,范倩楠倒是没动手,她只是一把夺过那张已经湿透了的福字,狠狠往地上一掼,一脚踩了上去。
鲜红的颜色被泥水浸染,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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