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医术,纪圣手就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晗色认真地倾听,听了老久,脑袋开始摇晃,险些打着盹从毛驴背上摔下来。
纪信林备受打击:“不是,听我说医术还能听到睡着?!”
“啊……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启发。”晗色一敲拳头,一本正经地支招,“纪仙君,以后你要是有孩子了,就可以念医术哄他睡觉。”
“拉倒去吧!还孩子,道侣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
说罢两人都笑起来,晗色看向他,若有所思:“仙君,前天你朝孟仙君说起小山村高塔祭神的事,言语之中只字不提一个朋友,是特意的吗?”
纪信林懒洋洋地吃柿饼:“哪个?”
“那位人形特别貌美,穿着红衣的大美人,”晗色比划,“狐妖潜离。”
风轻飘飘拂过,纪信林重重咬错,柿饼掉地上,门牙啃手上。
他座下的毛驴掉头去捡地上的柿饼吃,惹得他差点摔下去,晗色赶忙拉住了:“仙君!”
不曾想,纪信林松开手,眼圈登时红了。
晗色手足无措:“抱歉抱歉,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纪信林拉回毛驴继续赶路,刮刮鼻子低声笑起来,“我就是突然听到狐大仙的名字,心里骤然难受。”
晗色想起放走李悠的那夜,狐狸在夜里的嘶鸣,凄厉又绵长。
他安静了一会,也伸手去拍拍纪信林的肩膀。
纪信林是个话多的性子,吸着鼻子自己唠起来:“曹匿,你可能发现了,仙盟里头的修士,择选道侣的要求一直苛刻又不近人情。我们药宗还好,像业章那样的,私自和盟外凡人私定终身最为人不耻。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是根深蒂固,那便是正邪不两立,修士与妖怪势如水火。”
“是啊。”晗色摸摸他的毛驴脑袋,“感受出来了。”
“妖怪对于修士,要么是斩了除了,要么是驯了养了,亘古一直如此。”纪信林越说越低落难过,“我这辈子见过不少妖,都是些狡猾残暴的邪性物种,只有潜离,让我想在狐字后面加个仙字来称呼。”
“是啊,他长得那么好看,又那样痴情。”晗色附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坐在一株桃树上,树下是他爱人的坟墓,我阴差阳错地拜了他爱人的无字坟,他就悄无声息地跟着我到山村,生死之间现身救了我一命。”
说着说着,晗色咂摸出不对味,瞪圆眼问道:“仙君,你是喜欢上了潜离吗?”
这下纪信林不仅眼睛更红,耳廓也红了,底气不足地讷讷道:“我只是想和他结交成朋友……”
晗色一时之间口拙,想想也是,那狐妖潜离人形美,狐形萌,性温柔,强大又良善,相处久了谁会不喜欢呢?
他看看纪信林,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记得潜离说过……他有个凡人爱人,到如今,他已经追寻他六世了。”
纪信林一下子破大防:“我也知道啊曹匿,可你晓不晓得,喜欢不喜欢,不像治病也不像打架,医了不见好,打赢也是输,根本没道理的!”
晗色见他一副要哇哇大哭的样子,又想笑,又可怜。
纪信林哽咽了一会,又摸出个柿饼嚼:“你放走李悠那夜,业章第二天起来神魂落魄,我那时还开玩笑地嘲笑他。后来狐仙和我们同行了一段路,他也与我们告别,我再也没见过他,才明白业章那副衰样怎么来的。我在门内和师友们试探着提过修士与妖的关系,他们不曾遇见过如潜离一样比人还良善的妖,谁也不理解我,我……我无人可诉说。也就是你来了,才能有人和我聊起潜离。”
“曹匿,你能明白吗?我思慕潜离也好,潜离追寻所爱转世也罢,所有郁结和伤悲,不过是……不过是……”
晗色等了他一会,纪信林哽咽得续不上去,他便接口:“不过是,人妖殊途。”
纪信林一口气顺上来,咳嗽着呛了眼泪:“是啊……是殊途,是不同归。”
晗色望天边,抚过左手上的绷带,心头沉甸甸的。
他必须得找个时间,把红线还给甄业章。
因为他也是妖。
*
小毛驴甩着尾巴小跑半天,驮着他们来到了琴宗。
御宗靠山冷僻,琴宗则在肥沃繁华的平原之上,建在离闹市不远的郊区,建筑古朴悠雅,丝竹声像雾像泉,透露着一股缥缈的幻气。
纪信林赶到门口,早已有等候的蒙纱少女迎上来:“纪医师,您总算来了,今日晚了些时候了。”
“是吗?”纪信林翻身从毛驴上下来,“你们公子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宗主呢?”
少女欲言又止:“医师去望闻切问一番就知道了。”
纪信林看起来心里就有底了:“害,我懂了。”
少女看向晗色:“这位是你的新助手?怎么和之前来的弟子不同了?”
纪信林直接一把揽过晗色的肩膀大拍:“上回我那师弟根本按不住你们公子,被他失手揍了一记,这回说什么都不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换个师弟,他个子虽然小力气却大,好歹制得住你们公子。”
晗色听得心惊肉跳,那少女又狐疑地打量他,他便撸起袖子展示自己绰绰有余的肱二头肌:“我从前常干粗活,也常伺候人,姐姐可以放心。”
少女一见他露膀子,当即嫌弃地往后退步:“谁是你姐姐?纪医师,你这师弟生得臊眉耷眼也就算了,怎么举止如同山野村夫……”
纪信林佯怒地揽着晗色掉头:“你说的什么话!你瞧不上我师弟,他在我们那有的是人喜欢!老实说,要不是你们宗主夫婿是我故友,就凭你们三番两次挑刺、提一堆乱七八糟要求的功夫,我早让你们另请高明了!就一句话,要治甄业章就让我们进去,不让我们这就回去晒太阳打盹!”
少女见他动怒,赶紧态度谦卑地请回他,换成温言软语,纪信林这才端着大架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揽着晗色阔步进门。
一路上都有少女为他们带路,不知脚下穿过多少亭台楼阁,耳畔响过多少悠悠琴声,走了半天才到了所在地。
“宗主陪着公子在里间,医师请。”
少女说罢开门,纪信林手臂绷得紧了些,轻声往晗色耳边嘱咐:“待会看到什么都别惊讶,稳住,别慌。”
晗色深吸一口气,越发提心吊胆:“好。”
两人齐步进去,身后大门瞬间关闭,纪信林清清嗓子:“宗主!在下纪信林,来给您夫婿治疗了!”
门里挂满了无风自飘的纱幔,雾一样的轻愁充满整个空间,纱幔深处隐隐有不堪重负的喘息声。
纪信林皱着眉头,揉揉发红的眼眶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外加一句:“宗主请顾念一下他身体,再拖下去,我只怕他会把自己灵脉憋断了!”
这回纱幔深处传来了一个动听的妖娆女声:“小信林,你只管进来就是,不用见外呀。”
纪信林这才长舒一口气,朝晗色小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事了,看来她这回也没得手,业章那家伙还能硬撑着。”
晗色紧张地手心出汗:“什么意思?”
“走。”
纪信林拉他一块进去,拂过许多朦胧如巫山云雨的纱,经过层层叠叠的渲染和心理建设,晗色咬着舌尖以为自己做好了充足准备,可等他真的看到了纱幔尽头的甄业章,他还是没能忍住,舌尖瞬间咬破。
“小信林,你每次都这么拘束——”一个身段丰满的艳丽女子怀抱着闭眼低喘的甄业章,她正拿着香气缭绕的手绢为他擦拭满脸的冷汗,一抬眼看见他们,笑靥如花,“哎呀,这回又换了个小师弟么?虽然模样不如从前的,但这眼睛明亮澄澈,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是啊,宗主您魅力大,我前头的小师弟招架不住,我只好换了个愚钝点的来。”纪信林半笑半阴阳怪气,眼神冰冷地走到她面前去,“好了宗主,把他先给我吧,您再不放手,他体内的合欢毒要把他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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