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陛下与百官之间从容斡旋游走,还得是燕相,旁人干不得这活计。
当然,燕知微如今的名望背后,除却君王本人,儒家大贤、文坛领袖顾长清,也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到底用意为何呢?
是日,楚明瑱微服拜访顾府,约顾长清手谈。
顾府僻静雅致,离相府也不算远。
华贵马车低调地停在他的门前,身着玄袍,头戴冠冕的俊美君王,身着宽袍大袖,径直走入府中。
顾长清这位三朝老臣两袖清风,虽然学生遍朝野,但他极其谙熟为官之道,不朋不党,只是隐隐然领着清流。
在楚明瑱入长安后,顾长清坚决拥护他登基,让政权更迭分外顺畅,他的地位再度延续到今朝。
楚明瑱束冠,袍服玄墨,此时正襟危坐,面前摆着棋盘。
与他正对而坐的顾长清鹤发白须,大袖儒袍,正执着白子,棋盘上落下。
“陛下寻老臣,所为何事?”顾长清边下棋边说。
“金台试,朕欲请顾老为主考官。”楚明瑱淡淡道,“其余人,朕不放心。”
前朝的腐朽气还未散尽,如今百官捞偏门久了,都不知所谓,谋逆案后的血雨腥风,显然没有唤起他们的危机感,让他们对楚明瑱举起的铡刀尚且迟钝。
楚明瑱要把事情办成,不能指望事后杀得人头滚滚,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陛下如此雷厉风行,逼自己如此之紧迫,是要做出一番成就给什么人看吗?”顾长清心如明镜。
“……顾老,何必揭穿。”楚明瑱下子的手一顿,抬起明亮锐利的黑眸,语气有点急促,“朕,就算没他也能照常……”
“陛下还是意难平。”
“……是,朕意难平。”
楚明瑱阖眸,复又睁开,却是忍不住啪地落子,冷冷道:“朕只不过是想要他陪着朕,朕有什么错?”
他被过往的影子追着跑,被熟悉的温柔眉目凝望,纠缠在清醒与幻梦里。日复一日,未曾解脱。
如今在老臣面前负气,才显出年长成熟的君王心里的骄傲与任性,不甘与不解。
“君王与臣子,本身就难得一个善终。”顾长清竟然也与他谈起了君臣之道,“臣受先皇……不,是桓帝嘱托,看顾他的子孙后辈。臣当年,也曾助桓帝整顿朝纲,但是好景不过三五年,臣与桓帝也就相顾无言了。”
景桓帝最终死于后宫外戚之祸。顾长清与君王早已无话可说,最后也只是承担顾命之责,静静等待一个明主罢了。
“朕与知微君臣相得……”楚明瑱抿着唇,“定然不会无话可说。”
“陛下,着相了。”顾长清无奈地摇摇头,“陛下,难道是想在后宫与燕相做君臣?”
“……”楚明瑱哑口无言。
“陛下,难道真的能保证,你若将燕相封后,最终不会让他如陈皇后般,困锁长门,一生怨怼?”
楚明瑱沉默了,他听过燕知微温柔的怨怼,他以妻之名,婉转地对他陈情,他只是假装这些矛盾不存在罢了。
“所以。顾老才给他行方便,给知微回信,教他离开朕?”
楚明瑱如此说,显然就是查清了顾长清与燕知微的书信往来。
“燕相是朕的人,竟与朝中清流之首的顾大人,有着如此忘年私交,倒是让朕十分意外。”
顾长清听君王尖锐的质问,却像是料到了,微微一笑,落子道:“老臣与燕相,并无私交,来往只是公事。”
“朕知道,燕相经常往顾大人府上推荐有才德的寒门官员。”
“燕相忧国忧民,为陛下擢人才,却又不肯让有前途的官员沾染他这条线,怕其官声被他连累,是为长久计。”
顾长清道:“陛下,燕相之处世为人,难道您的心里不清楚?”
楚明瑱抵着侧脸,放纵自在地盘膝而坐,平淡笑道:“顾大人,难道不曾将知微当做学生看待吗?”
顾长清抚了抚胡须,道:“这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楚明瑱道:“顾大人在背后,为他提升声望,是隐隐然,要把知微捧作下一个中流砥柱?”
“臣从燕相身上,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所以,老臣之关照,并非是官员与官员的交情。若是陛下认为,这是师生,那便是师生吧。只是,燕相恐怕心有顾忌,不肯喊老臣一句‘老师’。”
“陛下,臣老了,只愿看见河清海晏。”顾长清道,“臣希望,自己视为学生的人,能够接替臣去做到这一切。”
“……朕会让天下河清海晏。”楚明瑱看着已经分出胜负的棋局,他赢了。
他站起,好似俯瞰着一切,神色桀骜自信,“朕治下的江山,定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的盛世。”
“那么,陛下打算何时迎回燕相呢?”
顾长清叹了一口气,看出君王的执拗,轻轻点出关键:“陛下,想要把燕相请回来,可不能仅凭这一点觉悟。”
“陛下若是此生非他不可,要与他君臣鱼水,一世相得,难道要等着鱼儿自己游回,南归燕自己飞回吗?”
“……他想要的,一直是为一名合格的宰相。”楚明瑱轻叹一声,“那个贪婪的、想要他陪伴在身侧的,始终是朕啊。”
顾长清微微笑了:“陛下真正该向他许诺什么,现在,明白了吗?”
第56章 致尧舜,如一梦
除却处理朝政时的雷厉风行, 楚明瑱一个人孤坐时,最是寡淡空虚,百无聊赖。
他开始用政事填补生活的空白, 却时时会忘记, 总是会陪在他身侧的人早已不在。
楚明瑱开始找寻他在宫廷里留下的痕迹。
首先, 就想到燕知微在离去前说过,他曾经编排曲目, 交给教坊司排练。
楚明瑱遣连英一问, 教坊司诚惶诚恐,说他们本来是在等贵妃召见, 为皇帝陛下献上歌舞。
节目已经练好,但是没有得到旨意, 他们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搁置。
陛下想听曲, 他们被召进宫中, 皇宫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 燕知微谱的不是缠绵婉转的相思曲, 反而意境开阔, 庄重典雅。
在歌声伴随击鼓声响起时, 楚明瑱支颐,饶有兴致地抬起眼, 看向舞台上,道:“原来如此, 是魏武帝的《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楚明瑱的手指轻敲扶手,随着丝竹管弦声, 轻声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楚明瑱似被打动,蓦然俯身,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是啊,他何枝可依呢?
燕家倾颓,母亲故去。金陵于燕知微而言,也是陌生之地。他的人生如飘萍,在渺渺天地间,又能够回到哪里去呢?
他的忧思为何,又如何心念旧恩?已经停在他的枝头的小鸟,为何又要离开故枝,向南飞去?
燕知微心中种种不能言说的话语,只得寄情古人诗。
不言明一字,不留任何情感的线索,政治的把柄,却能让君王想到自己所想,心中百味杂陈。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最高明的剖白,最暧昧的心声,最语焉不详的陈情。
在终了时,他又藉由周公之典,留一笔坦然的勃勃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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