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前的野花微微摇晃,似乎也在倾听。
燕知微盘膝坐在青草地上,声音清冽柔和,道:“若是年少时,我或许会蛮横地霸占着他,撵走他的一切桃花,独自享有他全部的温柔。”
当身份易换,燕王可以任性的事情,皇帝却不能了。
“在旁人唤我‘燕王妃’时,我表面上推拒,故作清高,却见当年的燕王殿下从不否认,实则心里是有悄悄开心过的。”
他拍了拍手,笑道,“王妃之位,我占住,也是无妨的吧。”
“但是陛下想封我为后……”燕知微安静片刻,突然苦笑一声,“难道不荒唐吗?”
他担心很多事情,江山、帝业、甚至是后嗣。
燕知微明白,楚明瑱身系天下黎民时,任性就成为了奢侈。他固然想与陛下只有彼此,却不能指望陛下只属于他一个人。帝王若是无后嗣,这皇位继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况,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忍下与旁人分享宠爱,哪怕他只会分出一点点。
燕知微隐居在金陵的消息并没有太多遮掩,在官员中是个公开的秘密。
正因如此,他在金陵无论做些什么,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行方便;就算有人不长眼惹他,也会有官员及时出面摆平。
毕竟,他两年为相,纵然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却受尽谩骂诟病,被认为是奸臣佞相。
在长安官场,“燕贵妃”更是公开的秘密。他曾经的同僚们,谁又不会私底骂他一句勾引君上,不知检点,玷污相位。
谁也没想到,他在离开长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撬动世家门阀,促成了科举改革,给天下寒士开出一线通路。
或许,有人能窥见他隐忍下的深意。也许不能。众说纷纭,却道不明他的心思。
当燕相卸去官位,仅一介白身布衣时,才能看出到底是众人敬仰,还是人走茶凉。
但是,昔年燕相到底是誉满天下,还是谤满长安,对他而言都是过去式了。
“今天想吃铜锅子,托老板娘替我买来了燕北的调料,好久尝这一口滋味了,怪想的。”
燕知微将铜锅烧上炭火,再把肉菜洗净摆好。不多时,铜锅就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
“陛下想吃什么碟?要辣子吗?”燕知微摆好两副碗筷,甚至下意识地笑问。
一片寂静。
“差点忘了,我都已经不在长安了,哪需要照顾他的口味呢。”燕知微愣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还没有独自一人吃过锅子呢,总是怕吃不完浪费。”
白衣青年坐在桌前,一边把手切羊肉放进锅中,一边认真地说服自己,道:“不管了,好久才吃这么一顿,得开开心心的,不能辜负美食。”
烫熟的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他开心地夹起一片,蘸料后放入口中,泪水却止不住落下来了。
“奇怪,是热气熏眼睛了吗……”燕知微慌忙用衣袖擦拭,泪水却顺着脸庞流下,止不住。
“不是同样的味道……”他鼻子一酸,“膻味好重,都是肉筋,还煮老了,嚼不动。”
江南的羊肉腥膻味重,吃起来像是油渣,不如燕北肥嫩。
而且,他以前吃锅子的时候,向来不用自己动手,都是陛下替他涮菜的,每一筷都肥嫩正好。
他怔了片刻,看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子,漆黑的眼睛忽然就氤氲起雾气。
“奇怪,我是为味道不似当年,才落泪的吗?”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俊美温柔的脸。
他陪着陛下渡过的七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一滴,都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连想念都是本能。
燕知微盘膝坐在廊下,看着风铃叮咚作响,似乎在隔着无数山遥望长安。
金陵的细雨又落下了。他想起的却是他们撑着伞走过二十四桥,看着桥上人影错落,桥下画舫穿行。
他合起眼眸,脑海里又是燕北的大雪,玄衣貂裘的燕王爷带他纵马于结冰的江上,他的身体修长强韧,墨发飘扬,圈着他的那个怀抱却是温暖的。
哪怕是金銮殿上的君王,他一身明黄,赐予他雷霆或是雨露,燕知微仰望他的眼神,永远是热切而明亮的。
正如飞鸟自不量力,妄图追逐一轮太阳。
他们君不君,臣不臣的。走到头了,也从来不像个君臣样子。
燕知微忽然抿嘴一笑。
他想起陛下散着长发,随意地枕在床榻上,一身敞怀的玄色单衣勾勒出修长身躯,慵懒又尊贵。
最隐秘的心事,最难分辨的情丝。他们早就不止是取暖与慰藉,约束与陪伴。
“如我这般半朝之臣,在陛下厉行改革时走了,大抵能少不少阻力吧。”他心里想着。
“在我成为陛下喉间骨鲠前,先成为他的求不得,是不是他想起我时,还会心有郁气,想着‘那不识好歹的燕知微。’”
他的诸般猜测,都是基于自己对楚明瑱的理解。
*
长安禁宫幽冷,春雨打湿了衰败的流光。窗外霏霏微雨,杏花垂落枝头,落下一地残红。
冷寂的黄昏,宫人早就屏退,紫宸殿里没有一丝响声,唯有幽冷的香点燃,好似要抚平谁的噩梦。
龙帐之间,君王和衣而卧,眉宇紧皱,似乎在做噩梦。
楚明瑱又梦见了那一幕。
他一身明黄龙袍,十二冕旒垂下,独自站在金銮殿上,长阶至高处,俯瞰着阶下。
无人可越过如此尊贵的天子,万方朝拜,高呼万岁。
他处在孤绝之巅。
在万岁声中,楚明瑱近乎漠然的眼睛垂下,看见了燕知微。
他凝眸,看见他身着一件麻布囚衣,面色苍白,丝发披散,头颈被木枷锁住,脚腕也有铁链拖曳。
他的背后,是押送他去刑场的行刑官,拽着铁链逼他向前走。
“罪人。”
楚明瑱听见他们的叱骂。
燕知微一直望向他的方向,目光执拗,好似在遥望着一轮孤月。
他的唇畔微动,好似在说什么。
楚明瑱看去,目光与仰头与他对视的燕知微重叠,他看清楚了他的唇语。
那是两个字:“陛下”。
没有憎恨,也没有怨怼,是一派清如秋水的平静。
楚明瑱读出了其中的心甘情愿。
楚明瑱好似身处噩梦的最深处,他醒不过来,却听到有人始终在他耳畔对话:
“景朝根基在于世家,陛下的改革失败,被迫与世家媾和,总得有一个罪魁祸首顶罪。”
“这个牺牲品,燕相就很合适,谁叫他是急先锋呢。”
“圣君是不会错的,我们总不能太逼迫陛下,各退一步吧,世家总是要解恨的。”
“但是陛下会废除他已经改过的法吗?”
“八成不会吧,燕相一条命,陛下总不能白白给出去。陛下过去可宠信他了。”
“如此,也算是周全了。”
“是啊,每个人的面子都得以保全,陛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至于燕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同僚一场,就不去菜市口见他被枭首的一幕了,怪伤悲的。”
楚明瑱听着这些对话,想要喝止,或是想要走下这台阶,将押送燕知微的队伍截住。
可是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立在明殿至高处,漠然俯瞰众生。
不该是这样!
他的罪,当然要自己来偿还,何须牵连他的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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